第十五章 洞壁烽痕
马蹄声砸在碎石路上的“哒哒”声,像追着脚后跟的战鼓,混着赵奢越来越近的喊骂,钻进栎树林的缝隙里。阿墨抱着阿石,后背早被冷汗浸透,粗布褐衣紧紧贴在脊背上,磨得旧伤发疼,却不敢有半分放慢——阿石的小脸贴在他颈窝,呼吸虽匀,额角刚敷的草药却带着温热,像块烫人的小烙铁,一下下灼着他的皮肤,提醒他绝不能摔。
“再快些!转过这道坡,山洞就见着了!”老秦跑在最前,他是墨家秦地分舵的斥候,脸上刻着两道刀疤,左臂还缠着去年抗匈奴时留下的箭伤绷带,此刻粗糙的手掌用力拨开挡路的酸枣枝,枝上的尖刺划得他胳膊冒出血珠,顺着绷带渗出来,他却只骂了句“狗娘养的”,连擦都顾不上。
众人跟着他往山坡上冲,脚下的碎石子被踩得“哗啦”打滑。颜回走在中间,藏青色儒袍的下摆被枝桠勾破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麻质衬裤,他却依旧保持着儒家的从容,伸手稳稳托住阿墨的后腰,声音温厚如石:“阿墨,稳住脚步,我托着你,莫慌。”
阿墨喘着粗气点头,刚要回话,身侧的孔谦突然低喝一声:“小心!”话音未落,阿墨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栽倒,孔谦立刻伸过手里的木杖——那是他从鲁国带来的榉木杖,顶端还嵌着块小玉——死死抵住阿墨的膝盖。三人一借力,才算稳住身形,阿石被颠得轻哼了声,阿墨立刻低头哄:“阿石乖,再忍忍,咱们马上就安全了。”
阿石的小脸煞白,却懂事地攥住阿墨的衣襟,细声细气应:“师兄,我不疼。”他额角的草药被汗水浸得发黏,几缕黑发贴在眉间,原本圆溜溜的眼睛此刻半眯着,却还强撑着看向前面的老秦。
终于,老秦猛地扯开洞口的藤蔓——那藤蔓是多年的老葛藤,缠着枯黄的蕨类,晨露“哗啦”洒下来,溅在众人脸上,带着山涧的清凉。洞口比想象中宽,足容两人并排走,往里望去黑沉沉的,隐约能看见洞壁上挂着的干苔藓,像层灰绿色的旧絮,还飘出点潮湿的土腥味,混着陈年腐叶的气息。
“快进去!”墨翟推了把身边的孔谦,孔谦年近五十,鬓角已染霜,腰间系着儒家的大带,被推得一个趔趄,却立刻站稳了脚。墨翟自己则转身按住吴起的肩——吴起穿着墨家的玄色短褐,腰束革带,左腰悬着柄青铜剑,剑鞘上还留着早年在魏武卒时刻的虎纹——“你先带阿石、阿墨他们躲进去,我和秦二断后。赵奢的骑兵是河西战马,进不了这窄洞,咱们守住洞口就行。”
吴起刚要反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却被墨翟眼神里的坚决堵了回去——墨翟的目光沉得像渭水的石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他只能咬咬牙,接过阿墨怀里的阿石,弯腰钻进山洞,进洞前还回头补了句:“先生,你若有失,我必回来救你!”
秦二也立刻举起戈矛——那矛杆是酸枣木做的,顶端嵌着铁制的矛尖,边缘还闪着寒光——往洞口右侧的巨石后一躲。他是老秦的堂弟,才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此刻却瞪圆了眼睛盯着山下的小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结动了动,对墨翟低声道:“先生,赵兵要是射箭,咱们就用戈矛挡。”
墨翟没应声,快速捡起地上的枯枝——是之前附近农户躲雨时留下的,还带着点没烧尽的炭黑,枝桠间甚至缠着半片麻布鞋底。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那是用艾绒混着硫磺做的,裹在竹管里,“嗤”地吹亮时,火星溅在手上,他浑然不觉。火苗舔着枯枝,很快就燃起来,浓烟顺着洞口往外飘,像道灰黑色的屏障,刚好挡住赵兵的视线。
刚做完这一切,山下的马蹄声就到了坡底。赵奢勒住马,他骑的是匹纯黑的河西马,鬃毛被风吹得乱飞,烦躁地刨着蹄子,溅起碎石。赵奢穿着朱红的犀甲,甲片上还沾着之前厮杀的血渍,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团跳动的野火。他看着洞口飘出的浓烟,又眯眼打量着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嘴角的冷笑更甚,声音像淬了冰:“躲进山洞就以为安全了?我赵奢征战十年,还没见过钻老鼠洞能活命的!”
说着,他对着身后的兵卒喊:“给我围起来!洞口窄,骑兵进不去,就用箭射!我看你们能守到什么时候——耗到天黑,我看你们饿不饿!”
十几个兵卒立刻翻身下马,他们穿的是赵国的褐色皮甲,手里举着角弓,箭囊里插着翎箭,箭簇是青铜制的,在火光下闪着冷光。秦二刚要探身反击,戈矛都已经探出了巨石,却被墨翟一把按住——墨翟的手指用力,掐得秦二的胳膊发疼,同时指了指洞顶的岩石:那里有块水桶粗的危石,上面还沾着点风化的碎石,边缘已经开裂,显然经不住撞击。
“别冲动,”墨翟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在秦二耳边,气息里带着洞壁的潮气,“这危石是片麻岩,脆得很。等他们靠近,咱们一起推,能砸倒几个是几个,还能堵上洞口的半边路。”
秦二点点头,把戈矛收了回来,眼睛却依旧盯着外面。果然,赵兵见洞口只有浓烟翻滚,没半点动静,为首的一个满脸胡茬的小校啐了口唾沫,喊道:“一群缩头乌龟!兄弟们,往前挪,把箭射进洞里去!”
十几个兵卒立刻举着弓往前挪,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响,离洞口越来越近——先是五丈,再是四丈,最后只剩三丈远了。那小校的脸都能看清了,他左边颧骨上有道刀疤,正咧着嘴笑,手里的弓已经拉成了满月。
“就是现在!”墨翟猛地喊,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雷般的力量。
秦二立刻会意,和墨翟一起扑到洞顶危石下。墨翟个子高,穿着玄色儒袍,此刻袍角被石缝勾住也不管,直接将肩膀顶在危石上;秦二则弓着腰,双手托住危石的底部,两人肩并肩往上推。危石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砸在他们头上、脸上,秦二的额角被砸出个小口子,血立刻流了下来,他却咬着牙没松手。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危石带着风声砸下去,刚好落在最前面三个赵兵脚边。碎石飞溅,砸得他们惨叫着往后退,手里的弓箭“当啷”掉在地上,其中一个兵卒的腿被碎石砸中,直接瘫在地上,抱着腿哀嚎:“校尉!我的腿!”
赵奢在坡下看得目眦欲裂,骂道:“废物!都给我稳住!”
趁这间隙,墨翟拉着秦二钻进山洞,反手从地上抄起根粗木杠——那是之前老秦在附近磨坊后捡的,碗口粗,还带着点麦麸的痕迹——死死顶住洞口。木杠刚好卡在洞口两侧的石缝里,秦二又搬来几块磨盘大的巨石堆在木杠前,瞬间把洞口堵得只剩条指宽的小缝,仅够看见外面跳动的火光。
“暂时安全了。”墨翟松了口气,靠在洞壁上,才觉出后背的玄色儒袍早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凉得发紧,袍角的破口还在往下掉线。他转头往山洞深处看,火光从洞口的小缝漏进来,像道橘红色的绸带,勉强照亮了里面的景象——山洞比外面看的深,足有半里地,洞壁上布满了斑驳的刻痕,还挂着些没燃尽的火把,火把杆是杨木做的,顶端缠着麻布,显然不是第一次有人躲进来。
“墨翟先生,你快来看看!这洞壁上的东西,蹊跷得很!”吴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点抑制不住的惊讶。他抱着阿石,正蹲在洞壁前,手指轻轻点着刻痕,眼神里满是疑惑。
墨翟顺着声音往里走,越往里,洞壁上的刻痕越清晰。洞底比洞口略宽,中央还堆着几块平整的石板,像是早年人坐过的石凳。等走到火光能照到的最深处,他突然顿住脚步——洞壁上竟刻着烽燧的图案!不是寻常的简笔涂鸦,是用尖石仔细凿刻的:左边是座冒着烟的烽燧台,台基是方形的,上面的烽烟刻得如波浪般卷曲,台上站着个举旗的兵卒,铠甲的甲片都凿得分明;右边是排列整齐的五辆战车,车轮上的辐条、车辕上的铜饰,甚至拉车的马鬃,都凿得清清楚楚;最底下还刻着几行秦篆,字迹有些模糊,被潮湿的苔藓遮了大半,却能辨认出“河西”“军垦”“耧车”几个字。
“这是……秦地的烽燧图?”孔谦也凑过来,他戴着儒家的布冠,此刻布冠歪了也顾不上扶,手指轻轻摸着刻痕,指腹能感觉到凿刻的深浅,“你看这凿痕,边缘还带着点铁凿的痕迹,像是早年秦地兵卒刻的——寻常农户可凿不出这么规整的战车。再看这风化程度,怕是有三四十年了。”
颜回蹲下身,他的藏青色儒袍沾了不少尘土,却依旧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他盯着刻痕旁的一堆陶片——是个破碎的灰陶罐,罐口裂成了三瓣,罐身上还留着点褐色的痕迹,指甲刮一下,能刮下点干枯的草末,“你们看,这陶片的样式是秦献公时期的——罐底有‘雍城窑’的印记,和我在鲁国孔府学馆见过的《器谱》记载一致。还有这褐色痕迹,像是熬药剩下的药渣,看颜色,像是黄芩和柴胡,都是军中常用的治伤寒的药。”
阿墨抱着刚醒过来的阿石,也凑到洞壁前。阿石靠在他怀里,小手轻轻摸着刻痕里的土屑,指尖沾了点灰绿色的苔藓,突然小声说:“师兄,你看这个,左下角这个,像不像石匠先生画的耧车草图?”
众人立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刻痕右下角,果然有个简化的耧车图案!虽比石匠临终前攥着的图纸简陋,却能清晰看清顶端的漏斗、中间的输种管,还有底部的三足,和阿墨怀里揣着的羊皮图纸核心部分惊人地相似。
墨翟心里猛地一动,伸手摸了摸那处刻痕——指尖能感觉到凿刻时的力度,每一笔都透着执拗的认真,像是刻痕的人,要把这东西永远留在石头上。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雍城遇到的秦医官公孙衍说的话:“早年秦献公在河西搞军垦,曾让兵卒试着造耧车,可惜没成,后来这事就断了。”又想起石匠老周临终前攥着图纸的手,指节都泛白,嘴里还念叨着“秦地有传人”——原来早在几十年前,秦地就有人在琢磨耧车的事,他们此刻舍命护着的图纸,竟和早年的烽燧刻痕,留在了同一块洞壁上。
“这刻痕的人,怕是当年河西军垦的兵卒,”墨翟的声音带着点感慨,眼神落在烽燧台的刻痕上,“他把烽燧、战车、耧车刻在一起,是想记着军垦的日子——既要守土,也要种粮啊。”
“先生,你听!外面好像有动静!”秦二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点紧张,打断了墨翟的思绪。他正靠在堵洞口的木杠上,耳朵贴在石缝上,脸上的血渍还没干,此刻眉头皱得紧紧的。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都贴着洞壁往外听——洞口传来“哐哐”的撞击声,是赵兵在用戈矛砸木杠,木杠被砸得“咯吱”响,还伴着赵奢气急败坏的喊骂:“别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我已经让李三、王四去附近的树林找柴草了!等堆够了,就放火烧洞,我看你们出不出来!”
声音虽隔着木杠和巨石,却依旧清晰,像块铅石压在众人心里。老秦急得直跺脚,他的麻布鞋都磨破了,露出脚趾,却顾不上疼:“这可怎么办?这山洞我去年来过,就这一个洞口,要是被放火,咱们就成烤兔子了!”
吴起也皱着眉,摸了摸腰间的箭囊——里面只剩最后一支弩箭了,还是之前从赵兵手里夺的,箭簇都有点弯了,根本没用。他转头看向墨翟,眼神里带着询问,手又按在了剑柄上:“先生,实在不行,我出去拼了——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不可!”墨翟立刻按住他的手,目光却没慌,快速扫过洞壁上的刻痕,突然停在烽燧图案旁的一道裂缝上——那裂缝很细,像被刀划开的,顺着洞壁往上延伸,被层厚厚的干苔藓遮住了大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伸手拨开苔藓,指尖立刻感觉到一丝风——裂缝里竟透出点微弱的光!
“这里有出口!”墨翟惊喜地喊,立刻让秦二拿来火把。秦二赶紧从石板上拿起之前点燃的火把,那是用松脂泡过的,烧得很旺,火苗窜起半尺高。
火把凑近裂缝,众人看清了——裂缝后面是空的,似乎连通着另一个小耳洞,洞壁上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是早年有人凿的秘道。秦二立刻用戈矛的矛尖撬裂缝,矛尖插进石缝里,他咬着牙往后扳,石屑“簌簌”往下掉,裂缝越来越宽,很快就扩到能容一人钻过去。
墨翟先探头进去——外面是山坡的另一侧,长满了茂密的荆条和野酸枣树,刚好遮住洞口,往下看就是通往墨家秦地分舵的黄土大路,路上铺着些车轮压的痕迹,却空无一人,连赵兵的影子都没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点远处麦田的清香,终于驱散了洞里的闷味。
“是通往后山的秘道!”墨翟回头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老秦,你是斥候,脚程快,你先钻过去探路,确认安全了咱们再跟上!”
老秦立刻应声,把腰间的短刀往紧里束了束,像只猴子似的弓着腰钻过裂缝,动作麻利得很。没过片刻,就传来他压低的喊声:“安全!下面就是大路,往南走半里地就是分舵的哨卡,我刚看见哨卡的黑旗了,没赵兵!”
众人心里一喜,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立刻按顺序钻——颜回扶着孔谦先过,孔谦的腿有点麻,颜回就半扶半搀着,还小声叮嘱:“先生,慢着点,石缝有点尖,别刮着衣袍。”孔谦点点头,钻过去时还不忘回头捡了块刻着秦篆的碎陶片,揣进怀里;吴起抱着阿石紧随其后,阿石的小手紧紧攥着吴起的衣襟,眼睛却好奇地往外面看;阿墨和秦二断后,秦二还特意把洞里的火把吹灭,扔在石板下,免得留下痕迹;墨翟则最后一个钻过去,钻之前还回头看了眼洞壁上的烽痕,火光虽灭,那凿刻的图案却像印在了眼里,他伸手用枯枝把裂缝旁的苔藓重新盖好,仔细抹了抹,确保看不出撬动的痕迹。
刚落到后山的土路上,一阵风就吹过来,带着远处麦田的清香,混着点粟米刚抽穗的甜气,终于压过了洞里的土腥味。阿石靠在吴起怀里,小鼻子动了动,看着远处飘起的几缕炊烟,突然笑了——他的小脸还有点白,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声音软软的:“吴将军,我好像闻见粟米饭的香味了。”
吴起低头看他,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笑,用指腹擦了擦他额角残留的药渣:“可不是么,分舵的张婶最会蒸粟米,还会在饭里掺点红枣,甜得很。”阿石听得眼睛发亮,原本蔫蔫的模样瞬间精神了不少,小手拍了拍吴起的胳膊:“那咱们快点走,我要吃两大碗!”
阿墨跟在后面,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羊皮图纸——刚才钻裂缝时特意按得紧紧的,此刻图纸边角虽沾了点泥土,却完好无损。他抬头看向墨翟,见先生正望着远处的哨卡,玄色儒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脸上的尘土还没擦,眼神却亮得很,像是揣着什么滚烫的东西。
“先生,”阿墨走过去,小声问,“洞壁上的刻痕,真的是几十年前的秦兵凿的?”
墨翟回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温然:“你刚才也摸了,那凿痕里的土屑都结了硬壳,不是十年八年能形成的。再说那秦篆,是秦献公时期的写法,比现在雍城官府用的篆体更古朴——颜回先生认得出,不会错。”
正说着,秦二突然指着前方喊:“看!哨卡的人过来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黄土大路尽头,两个穿着墨家短褐、腰悬铜剑的汉子正往这边跑,为首的是个方脸膛的汉子,脸上带着颗黑痣,正是分舵的哨长李虎。他老远就看清了墨翟的玄色儒袍,一边跑一边喊:“先生!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老秦刚才在哨卡喊,我们还以为听错了!”
跑到近前,李虎见众人衣衫褴褛,阿墨的褐衣磨破了洞,秦二的额角还渗着血,赶紧收敛了笑意,肃然拱手:“先生,你们没事吧?赵奢的人没追过来?”
“暂时安全了,”墨翟摆了摆手,语气轻快,“赵兵在山洞那边放火,估摸着还在骂娘呢。你先带我们回分舵,路上细说。”
李虎应声,立刻转身在前引路,还回头对另一个哨卒叮嘱:“你赶紧回分舵报信,让张婶备点热饭,再让医工把草药备好,先生他们受了惊,还有小娃子伤了额角。”那哨卒应声跑远,李虎则放慢脚步,陪着墨翟往前走,好奇地问:“先生,你们躲的那山洞,是不是坡上的老葛藤洞?我去年打猎还在那儿歇过脚,从没发现有秘道啊!”
“是那洞,”老秦凑过来,拍了拍李虎的肩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要不是先生眼尖,发现了洞壁上的裂缝,咱们这次真得被赵奢烧成烤鸡!对了,那洞里还有宝贝——壁上刻着几十年前的烽燧图,连耧车的样子都有,跟阿墨怀里的图纸差不离!”
李虎听得眼睛瞪圆,刚要再问,就见前方的麦田里转出几个身影,为首的是个穿着灰色布袍的老者,手里拄着根竹杖,正是墨家秦地分舵的舵主孟胜。他身后跟着两个医工,还提着药箱,显然是得了哨卒的报信,特意来迎的。
“墨翟先生!”孟胜快步走上前,握住墨翟的手,他的手掌布满老茧,是常年打铁留下的痕迹,眼神里满是关切,“听说你们被赵奢追得进了山洞,可把我急坏了——分舵的弟兄都备好了弩箭,就等着要是赵兵追过来,咱们就跟他们拼了!”
墨翟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孟舵主放心,咱们福大命大,没出事。倒是辛苦你特意来迎。”
孟胜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阿石身上,见孩子虽脸色发白,却睁着眼睛四处看,才算松了口气:“先回分舵再说,路上风大,别让小娃子受了凉。”说着就侧身引路,医工也赶紧上前,一个给秦二处理额角的伤口,另一个则拿出干净的麻布,给阿石重新敷了额角的药。
一行人往分舵走,脚下的黄土路被晒得暖暖的,远处的麦田里,几个农夫正弯腰除草,见是分舵的人,还笑着打招呼。阿石靠在吴起怀里,看着田埂上蹦跳的蚂蚱,突然伸手指:“吴先生,你看!那蚂蚱是绿色的,跟洞壁上的苔藓一个颜色!”
吴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有只绿蚂蚱,正趴在草叶上,他笑着点头:“可不是么,等回了分舵,我带你去田埂上捉,捉来给你串成小玩意儿。”阿石听得更高兴了,小身子都跟着晃了晃,阿墨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笑——这几天的紧张,好像都被这笑声冲散了。
走到分舵门口,就见张婶挎着个竹篮迎出来,她穿着粗布蓝裙,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脸上满是笑:“先生们可算回来了!粟米饭刚蒸好,我还煮了鸡蛋,给小娃子补补!”说着就把篮子递过来,里面放着几个温热的煮鸡蛋,阿石刚要伸手,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吴起,吴起笑着点头:“拿着吧,张婶特意给你的。”
众人跟着孟胜进了分舵,分舵是用黄土夯筑的院子,院里种着几棵老槐树,树荫下摆着几张石桌。孟胜让众人在石桌旁坐下,张婶很快端来几碗热粟米饭,还配着腌菜和煮豆子,香气飘得满院都是。阿石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眼睛却还盯着墨翟手里的碎陶片——那是孔谦刚才递给墨翟的,上面还留着半个“军”字。
墨翟摩挲着陶片,抬头对孟胜说:“孟舵主,这次在山洞里,我们发现了件要紧事——洞壁上的刻痕,是秦献公时期河西军垦的兵卒凿的,还刻着耧车的图样,和我们护着的图纸核心一致。”
孟胜刚喝了口粟米汤,闻言立刻放下碗,眼神凝重起来:“竟有这事?那岂不是说,咱们这图纸,不是凭空来的,是早年秦地人就琢磨过的?”
“正是,”颜回接过话,手里还拿着那块从洞里捡的陶片,“那陶片是秦献公时期的雍城窑所制,罐身上的药渣也是军中常用的,再加上刻痕里的秦篆,都能佐证。我猜,当年凿刻的兵卒,怕是军垦里负责农具改良的人,可惜没能成,就把念想刻在了洞壁上。”
吴起放下碗,指节敲了敲石桌:“这么说来,赵奢要抢的图纸,不仅是石匠先生的心血,还是秦地几十年的念想——咱们护着它,更值了!”
墨翟点点头,把陶片放在石桌上,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上面,那半个“军”字显得格外清晰。他看向阿墨怀里的图纸,又想起洞壁上的烽燧图案——烽燧守土,耧车垦田,当年的兵卒把这两样刻在一起,是盼着家国安稳,百姓有粮。而他们此刻,正踩着当年人的念想,护着这份安稳。
阿石吃完了碗里的粟米饭,凑到石桌旁,小手轻轻碰了碰陶片,抬头问墨翟:“先生,那山洞里的刻痕,会不会被赵兵的火烧坏啊?”
墨翟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温和却坚定:“不会的。那些刻痕凿在石头上,火能烧了藤蔓,却烧不坏石头上的念想。等以后太平了,咱们再回去看看,它还会在那儿等着咱们。”
阿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了笑。院外的风又吹进来,带着麦田的清香,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墨翟的话。远处的哨卡上,墨家的黑旗迎风飘扬,而洞壁上的烽痕,虽隔着山坡与烟火,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生机,也带着沉甸甸的念想,在战国的风里,悄悄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