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窗外的蝉鸣藏住了我的心动。
九月初的汐南镇，暑气如同黏稠的、尚未化开的糖浆，牢牢包裹着小镇的每一个角落。烈日毫无保留地灼烧着镇中学嘈杂的校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汗水和崭新塑料书皮气味的焦躁热浪。偶有清风吹拂，非但没能带来丝毫凉意，反倒徒劳地掀起女生们的裙摆与鬓角碎发，更显出行色匆匆中的那份急促与忙乱。
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校门口人潮汹涌。多数新生身边都簇拥着提箱扛包、喋喋不休的父母家人，叮嘱声、找寻声、笑闹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在这片温情的喧嚣中，那个拖着笨重行李箱、独自一人前来的身影，便显得格外突兀。
张昭予抿了抿唇，将心底那丝对全然陌生环境的怯意稳稳压下去，换上一副落落大方的神情——这是她面对外界时，习惯性披上的温柔铠甲，用以维持那份刻意表现出来的、超乎年龄的镇定。行李箱的轮子在并不平坦的水泥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为她在这片热闹中划开一道寂静的轨迹。
宿舍楼是栋老旧的建筑，浅灰偏白的墙面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斑驳，生锈的大铁门在她用力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瞬间让她联想起看过的那些恐怖校园片里的场景，一股没由来的凉意悄无声息地窜上脊背。她赶紧抬手，不是擦汗，而是下意识地、仔细地理了理额前被风吹得微乱的碎发，挺直原本就纤细的脊背，用一种尽量从容不迫的步伐走了进去，试图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
大厅里的情况比外面更甚。人群几乎是一进门便涌向唯一一个敞开的窗口，像极了趋光的飞蛾。张昭予的脚步顿了顿，心里本能地有些发怵。但窗口仿佛一个神秘的漩涡，勾起了那点按捺不住的好奇与必要流程的驱使。她脸上绽开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轻声对挤在前面的同学说着“借过，谢谢”，也随着人潮慢慢挪了过去。耳边是七嘴八舌、带着稚气的“阿姨”“阿姨”的呼唤声，她侧耳听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原来是宿管阿姨在分发钥匙和指引宿舍。等到前面的人稍少，她才凑上前去，声音清脆又不失礼貌，微微提高了音量以确保能被听见：“阿姨您好，打扰一下，请问初一（7）班的张昭予宿舍在哪？麻烦您了。”
从宿管阿姨手中接过那把系着红色塑料绳的旧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缩。按照指示找到房间，站在门前，钥匙插入锁孔前，她再次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如同演员登台前最后的准备，调整好脸上的笑容，确保那弧度足够温暖自然，然后，才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新打扫过的、混合着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算好闻，却带着一种崭新的意味。映入眼帘的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八人间格局，四张铁架床分列左右，靠门和靠窗各两排，上下铺，显得有些拥挤。光线从唯一一扇大窗户透进来，驱散了部分昏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纤尘。已经有三四个女生在里面了，有的正费力地把被子塞进被套，有的在整理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几位家长在一旁帮忙叮嘱，声音嘈杂，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嗨！你也是这个宿舍的吗？”一个靠近门口、正试图往上铺爬的女生看到她，立刻热情地打招呼，声音清脆得像夏天冰镇过的西瓜汁，“我叫李萌，萌芽的萌！”
张昭予心里那点因陌生而起的忐忑，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充满善意的问候冲淡了不少。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迅速抓住了这份扑面而来的热情。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她：“要笑，要表现得开朗，这样才不会被孤立，才能尽快融入。”于是，她立刻回以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声音也提高了一点，确保能在嘈杂中被清晰听见：“嗯！你好李萌！我是张昭予！”她的目光像最灵敏的雷达，快速而细致地扫过整个房间，迅速评估着局势。靠窗那边，一个下铺还空着，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洒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看起来既明亮，又相对独立于门口的喧闹，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但她没有立刻表现出急切，而是先转向宿舍里其他几位女生和家长，也报以一个礼貌的、略显腼腆的微笑，算是打了招呼，礼数周到。然后她才看向李萌，对方正跟那团不听话的被套较劲，脸颊都憋红了。
“我来帮你吧？”张昭予很自然地放下沉重的行李箱，走到李萌的床铺边，“两个人一起拉着被角，会容易很多。”这个举动既能迅速拉近与第一个认识的人的距离，也能让她自己暂时有一个明确的、可以投入的“任务”，避免傻站着暴露无所适从的尴尬。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昭予！”李萌惊喜地叫道，圆圆的脸蛋上笑容绽放，像个温暖的向日葵。她是个自来熟，立刻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被套如何狡猾，棉花如何不听话。
两人一边合作与被套“搏斗”，一边简单聊了起来。张昭予微笑着倾听，适时地发出“嗯”、“对呀”、“真是这样”之类的应和，显得专注而友善。但她的余光，始终像精密仪器般扫描着环境：那个靠窗的空铺，铺位旁边那扇通往小阳台的玻璃门，阳台上已经晾晒着的几件陌生衣服，以及室内一侧并排的洗漱台和卫生间门。这个位置，采光好，离生活设施近，似乎非常理想。
被子总算在被套里服服帖帖了，李萌长长舒了口气，连连道谢。张昭予这才状似随意地指了指那个靠窗的空铺，用商量的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谦让说：“那个位置好像还没人？我睡那里可以吗？会不会太晒了，或者有人提前订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理所当然的占据，而是先询问室友们的意见，这是她表现体贴和礼貌的另一种方式。
“当然可以啊！那个位置最好啦！阳光足，离阳台也近，晾衣服什么的都方便！”李萌快人快语，热情地肯定道，“我们刚才还在猜谁会选那里呢！你眼光真好！”
另外两个女生也转过头，友善地点头表示没意见。
“谢谢大家。”张昭予这才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感激的、更真实的笑容，拖着箱子走过去。她把箱子靠床边放好，手轻轻拂过有些冰凉的铁质床架，那触感让她微微清醒。心里那点因为独自一人身处陌生环境而产生的不安，似乎真的被这缕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一些。
她开始独自整理床铺，动作不算熟练，但很仔细。铺床单，套枕套，抖开被子。或许是因为这方小小的、属于自己的“领地”带来的隐秘安全感，又或许是午后阳光晒得人脊背发暖，心情放松，在她弯腰认真抚平床单最后一处褶皱的某个瞬间，一句轻柔的、几乎听不见音的旋律，下意识地从她唇边溜了出来。那是一段她最近常听的古风歌曲，歌词里带着“海棠未眠”、“星沉海底”一类她觉得很美的意象，旋律婉转，带着淡淡的忧伤。她哼得有些轻微走调，却透着一股难得的、不设防的轻松。
就在这时，隔壁床的李萌突然抬起头，圆圆的脸上带着惊喜的笑意，大声说：“昭予！你哼的这是什么歌呀？旋律好好听，感觉好有味道！”
张昭予抚平床单的动作瞬间顿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惊了一下，歌声戛然而止。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仿佛一个不小心泄露了秘密的孩子。但那抹神色立刻被一个更加灿烂、更刻意一些的笑容所取代。她转过头，对李萌用力点点头，语气轻快地回应：“是《牵丝戏》，歌词写得很美，我特别喜欢那种意境。”然而，在她转回头，继续默默整理枕套时，那下意识哼唱出的旋律却彻底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李萌关于这首歌如何好听的叽叽喳喳。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松弛与真实流露，只是一个需要被迅速收回的失误。
一切收拾停当，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喊着，似乎也藏住了她初入新环境时，用热情礼貌和细心观察构筑起安全区后，那份悄悄落定的安心。
就在这时，一群男生喧闹着从楼下林荫道经过，追逐打闹，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其中一个清瘦的背影被同伴用力推搡了一下，踉跄几步，发出一阵干净又爽朗的大笑声，在傍晚的空气里传得很远。张昭予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个方向，像掠过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一粒滚动的石子，未作任何停留，更未在那张年轻的、带笑的脸上留下任何印记。那个名叫唐清让的男生，就这样第一次，无声无息地划过她的世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