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泾水烽影
“沧波号”驶离芦苇湾十里时,泾水的晨雾正顺着水流往两岸退去。不是骤散,是像被谁用竹竿挑着似的,一缕缕、一片片地飘向芦苇丛,露出水下青灰的鹅卵石,也露出船板上沾着的浪花——那些水珠被初升的朝阳一晒,立刻泛出碎金似的光,沾在秦二的粗布袖口上,像撒了把碎米粒。
郑船主站在舵楼旁,这人年过四十,下巴上留着三缕山羊胡,颧骨上有道浅疤(去年被匈奴马刀划的),手里转着枚铜包木的罗盘。罗盘指针被他指尖的老茧磨得发亮,稳稳扎在北方——那是乌氏县的方向。他低头瞥了眼船尾拖出的水痕,细得像根银线,没有快船追来的乱纹,才对着舵工老周喊:“把帆再升半丈!借这阵东风,咱们午时准能过‘白马渡’!”
老周应了声,这汉子背有点驼,是常年拉帆绳压的,他拽着浸过桐油的帆绳往后一扯,三桅帆布“哗啦”一声展开,被风灌得鼓鼓的,活像三只展翅的灰羽水鸟,连船身都跟着晃了晃。
墨翟站在甲板左舷,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儒衫,腰间系着条牛皮腰带,腰带左侧挂着个鼓囊囊的牛皮袋——里面的图纸与拓片叠得齐整,还带着分舵灶房柴火的余温,贴在胸口暖烘烘的。他望着河面,泾水在此处拐了个缓弯,水色从上游的浑黄渐转清浅,能看见水下铺着的鹅卵石,有的圆如拳头,有的扁似手掌,偶尔有群银鳞小鱼贴着船底游过,尾鳍扫过木板,发出“咚咚”的轻响,像谁用手指轻轻敲着船板。
“先生,喝碗热汤暖暖身子。”阿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少年才十六岁,个子蹿得快,肩膀却还没长开,穿件褐色粗布短褐,袖口磨出了毛边,额前的碎发沾着点露水,却把个青布油布包(装着他那份拓片)抱得死紧,像抱着块宝贝。他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沿缺了个小口,里面是张婶提前煮好的姜枣汤,热气袅袅地往上冒,把他的眼睫毛都熏得湿湿的。走到墨翟身边时,他特意往船舷内侧靠了靠,生怕风把汤吹洒了。
墨翟接过碗,姜的辛辣混着枣的甜香立刻钻进鼻子,喝一口,暖意从喉咙滑下去,直暖到丹田。他看向阿墨,见少年眼神里还绕着对“沧波号”的好奇——一会儿瞥瞥舵楼的罗盘,一会儿瞅瞅货舱的陶罐,便笑着指了指船尾的货舱:“你看那些陶罐,是郑船主运往北地郡的秦酒,坛口封着红泥,上面印着‘雍城烧’的黑字记号——这是秦地私商最赚钱的货物,一坛能换半石粟米,比粮食还金贵。”
阿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货舱里码着几十只青釉陶罐,红泥封条在阳光下亮得扎眼。他刚要开口问“这酒真这么值钱”,就听见舱门“吱呀”一声,郑船主扛着把长橹走了出来。橹杆有碗口粗,缠着圈防滑的麻布,布上沾着点河水。“先生看得懂货?”郑船主笑着凑过来,露出两排结实的黄牙,山羊胡都跟着抖,“这些‘雍城烧’是给乌氏县的匈奴头领稽粥准备的——那家伙是个酒腻子,每次都用整张的狐皮换,一换就是二十坛,喝不完还埋在帐篷里存着。”
墨翟放下碗,指了指腰间的牛皮袋,语气沉了些:“比起货物,我更记挂的是这个。郑船主,泾水沿途的渡口,有没有赵兵的岗哨?”
郑船主脸上的笑淡了些,蹲下身,用橹杆尖拨了拨水面,溅起的水花打在船板上,湿了他的皂色布靴。“白马渡有个小岗哨,就五个赵兵,领头的叫李三,是个酒鬼,平时就知道抱着酒坛睡,好对付。但过了白马渡,往下走三里有个‘黑松林’,那边是赵兵细作常待的地方——去年我就撞见过两个,穿得跟秦商似的,却操着赵国邯郸的口音,被我让老周和秦二拿橹杆赶跑了。”
他话音刚落,甲板右侧突然传来秦二的喊声。这汉子才二十出头,脸上带着股愣劲,此刻正指着下游,手都抖了:“先生!郑船主!你们看那边!有艘快船往咱们这儿来了!”
众人立刻转头——只见下游两里处,一艘狭长的快船正顺流而来,船身漆成墨黑色,像条水里的黑鱼,船头没挂旗,却能看见甲板上站着六个穿短褐的人,手里都举着桑木弓,弓弦绷得紧紧的。郑船主脸色一沉,山羊胡都竖了起来,抓着橹杆站起身:“是赵兵的细作船!这种船用的是双橹,快得很,专门盯往来商队抢货!”
吴起瞬间拔出腰间的青铜剑,这汉子身材高大,穿件玄色劲装,左额角有块箭疤(早年在魏营留的),剑刃映着朝阳,冷光刺眼得很。他对着秦二和老秦喊:“你们去舱里把那两架强弩搬出来!守住船尾!阿墨,你带着阿石进后舱,把图纸藏到装粟米的陶瓮里!”
阿墨应声,刚要往后舱跑,就见阿石从舱门探出头。这小娃才八岁,梳着总角,穿件青色小短衫,手里攥着个麦饼,嘴角还沾着点面渣,怯生生地问:“师兄,是不是坏人来了?我不躲,我帮你们看着图纸!”阿墨心里一暖,伸手摸了摸他的总角:“听话,你在舱里才是帮我,我得去帮先生和吴大哥。”说着就把阿石推进后舱,对着里面喊“张婶,看好阿石”,自己则跑回甲板,捡起地上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是老周平时削木用的。
墨翟走到舵楼旁,对着郑船主喊:“能不能往左边的芦苇丛拐?那边水浅,快船进不来!”
“不行!”郑船主咬牙转动舵轮,指节都泛白了,“左边是‘暗礁区’,底下的石头尖得跟刀似的,船底准被刮破!只能往前冲,过了黑松林就安全了!”
快船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甲板上的人——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子,脸膛黝黑,穿件秦商常穿的粗布褐衣,却在领口别着个小小的玄鸟纹玉佩(那是赵国贵族的配饰,寻常人不敢戴)。他踮着脚高声喊:“前面的商船!停下接受检查!我们是雍城官署的,查走私货物!”
郑船主冷笑一声,对着那人喊:“我是‘郑记’的郑老三,每月都走泾水,雍城官署的人我都认得,怎么从没见过你这号?要查可以,等我到了乌氏县,找秦地官署的主事一起查!”
那八字胡汉子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突然挥手:“别跟他废话!放箭!先射断他们的帆绳!”
十几支箭立刻射来,“嗖嗖”地擦着船板飞过,有几支钉在船舷上,箭尾还在颤;还有三支正中帆布,“嗤”的一声,帆布被射了个碗大的洞,瞬间塌了半块,连船速都慢了下来。老秦早架好了强弩,这汉子五十多岁,头发都白了大半,却眼神如鹰,他对准八字胡汉子扣动扳机——“咻”的一声,弩箭带着风声飞过去,正中汉子的左臂,汉子惨叫一声,像只断了翅的鸟,倒在甲板上,血瞬间染透了褐衣。
“好样的!老秦你这眼神,比鹰还准!”郑船主喊了一声,突然脸色一变,指着船尾,声音都抖了:“不好!船底漏水了!刚才的箭射穿了船板!”
众人低头一看,果然见船尾的缝隙里往外渗水,刚开始是细细的水流,眨眼就变粗了,积在船板上,已经没了半尺深,连阿墨的布靴都泡湿了。孔谦吓得脸色发白,这书生穿件蓝色儒衫,手里还攥着卷竹简,扶着船舷喊:“怎么办?再漏下去,船要沉了!”
颜回却很镇定,他穿件素色长衫,面容清瘦,手里总拿着把羽扇,此刻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漏水的缝隙,对郑船主喊:“船主,舱里有没有麻布和沥青?用麻布塞住缝隙,再浇上热沥青,能堵住!”
郑船主眼睛一亮,山羊胡都翘了起来:“有!舱里有给货罐封口的沥青,还热着呢!秦二、老秦,你们跟我去拿!先生,你们守住甲板,别让他们再射箭!”
秦二和老秦跟着郑船主往货舱跑,脚步声“咚咚”地响。墨翟拿起另一架强弩,他虽不善武,却握得稳,对准快船的舵手——那舵手是个光头汉子,脸上有道刀疤,正拼命转动舵轮,想往“沧波号”这边靠。墨翟深吸一口气,扣动扳机,弩箭“嗖”地飞出去,正中舵手的右手,舵手惨叫着松开舵轮,血滴在舵盘上,快船瞬间歪了方向,“咚”的一声撞在一块暗礁上,船身猛地倾斜,甲板上的人都东倒西歪。
“太好了!他们撞礁了!”阿墨兴奋地喊,手里的短刀都挥了起来,差点碰到老周的帆绳。
就在这时,货舱里传来郑船主的喊声:“堵住了!漏水停了!”
众人松了口气,转头看去——秦二和老秦正拖着块湿漉漉的麻布出来,麻布上还滴着水;郑船主手里拿着个铜勺,勺里盛着黑色的沥青,正往船尾的缝隙浇,沥青遇水“滋啦”一声,瞬间凝固成块,果然不再漏水。
快船已经彻底倾斜,像片翻了的叶子,甲板上的赵兵“扑通扑通”掉进水里,有的抱着船板挣扎,有的往岸边游,嘴里喊着“救命”。那八字胡汉子趴在船边,还想伸手去捡掉在甲板上的弓,却被吴起一弩射穿了手腕,“啊”的一声惨叫,再也举不起手。郑船主走到甲板边,对着水里的人啐了口:“狗娘养的赵兵细作,也不看看这泾水是谁的地盘!下次再让我撞见,直接把你们沉到泾水底喂鱼!”
墨翟走到郑船主身边,望着渐渐漂远的快船,眉头微蹙:“别大意!细作船通常是结伴的,说不定还有其他同伙。咱们赶紧补好帆布,继续往前赶!”
众人立刻行动——颜回和孔谦找了块粗麻布,颜回抻着布角,孔谦拿着针,用粗线把帆布的破洞缝住,针脚虽歪歪扭扭,却扎得结实;阿墨和张婶(这妇人五十多岁,头发挽成个髻,穿件灰布衫)拿着木瓢,一勺一勺舀出船尾的积水,水花溅在他们的裤腿上,湿了一大片;吴起和秦二则检查弩机,把箭囊里的箭补满,吴起还顺手磨了磨青铜剑,剑刃更亮了;郑船主重新转动舵轮,“沧波号”再次加速,帆布鼓得满满的,往黑松林的方向驶去。
阿石从后舱探出头,小脑袋左右转了转,见甲板上没人受伤,才松了口气,跑过来拽了拽阿墨的衣角,递给他一块麦饼:“师兄,你刚才跑那么快,肯定饿了,吃块饼补充力气。”阿墨接过麦饼,是温热的,心里也暖暖的,刚要咬一口,就看见墨翟手里拿着那张烽痕拓片——刚才打斗时,墨翟怕拓片受损,特意从牛皮袋里拿出来,揣在儒衫怀里,此刻展开来看,烽燧图案上的墨痕虽沾了点水汽,却依旧清晰,连烽燧台的砖缝都能看清。
“先生,拓片没坏吧?”阿墨凑过去问,嘴里还嚼着麦饼。
墨翟笑着点头,用手指了指拓片上的烽燧台:“你看,当年的兵卒守着烽燧,是为了防匈奴、赵兵来犯;咱们现在守着拓片和图纸,是为了护着‘造耧车、利农耕’的念想——道理是一样的。”
阿石也凑过来看,小手指着拓片右下角的耧车图案,眼睛亮晶晶的:“先生,等咱们到了墨家总院,造出新的耧车,是不是就能让秦地的田都种上粟米?到时候,阿爹就不用每天天不亮就下地了。”
墨翟摸了摸他的总角,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会的。只要咱们把这份念想护好、传好,总有一天,泾水两岸的田埂上,都会有耧车转动的‘吱呀’声,再也不会有人饿肚子。”
正午时分,太阳升到头顶,把泾水晒得暖烘烘的。“沧波号”驶过黑松林,远处的白马渡已经隐约可见,像块灰布铺在水边。郑船主让张婶煮了锅粟米粥,粥里还放了把红豆,盛在粗瓷碗里,喷香喷香的。众人围坐在甲板中央的木桌旁,就着腌肉干吃——腌肉干是张婶腌的,咸香入味,虽然刚经历了一场打斗,却没人觉得累,反而眼里都闪着光,像映着太阳。阿石趴在船舷边,看着水里跟着船游的鱼群,突然指着水面喊:“你们看!鱼群跟着咱们的船走呢!它们是不是也想去乌氏县,看那边的匈奴人?”
众人都被逗笑了,笑声顺着泾水的风飘出去,惊得芦苇丛里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往远处的天空去了。墨翟望着前方的白马渡,腰间的牛皮袋依旧紧贴心口,里面的拓片安安稳稳的——他知道,这只是泾水路上的一场小风波,接下来还有黑松林没清干净的赵兵细作、乌氏县的匈奴游骑等着他们。但他不慌,因为手里的拓片还在,身边的伙伴还在,洞壁烽痕里藏着的“念想”还在——这些,就是他们穿越风浪的底气,比船板还结实。
“沧波号”继续顺着泾水往前驶,船尾的水痕拖得长长的,像一条银灰色的线,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一头系着几十年前洞壁上的烽痕,那是兵卒守土的印记;一头系着秦地田埂上即将转动的耧车,那是百姓求食的盼头;而他们,正是牵着这条线的人,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前走。
行至未时,太阳往西斜了些,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白马渡的轮廓愈发清晰,能看见渡口的木栈桥,还有栈桥上堆着的干草。郑船主眯着眼眺望,突然“咦”了一声,手指向渡口西侧的岗哨棚:“不对,往日这时候,岗哨的红布旗子该飘着,今天怎么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吴起立刻握紧青铜剑,剑鞘“噌”地磨过腰带,他走到船首,身体微微前倾,望着渡口:“怕是有诈。郑船主,放慢船速,咱们绕到渡口下游的浅滩靠岸,我先带秦二探探情况。”
郑船主依言转动舵轮,“沧波号”缓缓转向,船身擦着水面,激起细碎的浪花。刚靠近浅滩,就听见芦苇丛里传来“咔嚓”一声——是弓弦上膛的响动,脆得像掰断了树枝。紧接着,十几个穿赵军甲胄的人从芦苇里钻出来,甲胄上还沾着芦苇叶,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小校,个子矮胖,肚子挺得像个鼓,手里握着柄长戈,戈尖闪着冷光,声如洪钟:“此乃赵国地界!凡过渡者,皆需交验通关文书!违者,以走私通敌论罪,就地斩杀!”
阿墨顿时紧张起来,攥着短刀的手微微发抖,指节都泛白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穿甲胄的赵兵,比刚才的细作更吓人。墨翟却依旧镇定,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牛皮袋,对郑船主使了个“别慌”的眼色,朗声道:“这位军爷,我们是雍城‘郑记’商队,运‘雍城烧’往乌氏县,通关文书在舱内的木匣里,可容我们靠岸后取来查验?”
那小校姓王,是赵军边境戍卒的小头领,人送外号“王胖子”,此刻他冷笑一声,戈尖往前一挑,指着“沧波号”的货舱:“不必靠岸!把文书扔过来!再把货舱门打开,让老子看看里面有没有私藏的兵器——最近秦赵边境不太平,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吴起在一旁低声对墨翟说,声音压得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看他们的甲胄,是赵军‘边戍甲’,但白马渡本属秦赵交界的缓冲地,往日只设个象征性的岗哨,从不上甲胄拦路。今日这般阵仗,定是黑松林的细作报了信,专门冲着咱们的图纸来的。”
墨翟点头,指尖轻轻敲了敲牛皮袋,心里已有了主意,突然提高声音:“文书可扔,但货舱里是‘雍城烧’,坛口封着红泥,一开舱门,风一吹就洒了,坏了品相,军爷可赔不起。不如你派两个弟兄过来查验,我们绝无阻拦,还能给军爷备碗热汤暖暖身子。”
王胖子眼珠转了转,他也怕船里有埋伏——刚才细作传信说“船上有墨家弟子,会用弩”,他心里本就发怵。当下挥了挥手,指着身边两个兵卒:“小三、小四,你们过去!仔细查,尤其是舱底和后舱,别放过任何角落!要是查出违禁物,老子重重有赏!”
被点名的两个赵兵,一个瘦高个,脸上长着颗黑痣,叫李小三;一个矮墩墩的,手背有块胎记,叫王小四。两人应了声,蹚着浅滩的水往船边走来,水没到小腿肚,溅得甲胄上都是泥点。
刚踏上船板,阿墨突然注意到他们靴底沾着的泥土——不是渡口的黄沙,是黑松林特有的黑土,还混着几缕松针!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这伙人根本不是岗哨的戍卒,是黑松林的细作换了甲胄,提前绕到这里设伏!
他刚要喊“先生小心”,就见李小三突然从甲胄内侧摸出一把短刀,刀身淬了点毒,泛着青黑,直扑墨翟腰间的牛皮袋——显然是认准了藏图纸的地方!
吴起早有防备,他刚才就盯着两人的手,见李小三摸刀,立刻侧身一挡,青铜剑“唰”地出鞘,剑光闪过,“当啷”一声,李小三的短刀掉在船板上,手腕已被划开一道血口,血“嘀嗒嘀嗒”落在墨翟的儒衫下摆上。
“动手!”王胖子在岸上看得清楚,扯着嗓子喊,手里的长戈往空中一举。十几个赵兵立刻拉满弓弦,十几支箭“嗖嗖”地射向船板,有的钉在船舷上,有的擦着阿墨的耳边飞过,吓得他赶紧蹲下身。
墨翟拉着阿墨往舵楼后躲,对着舱里喊:“阿石、张婶,别出来!守住后舱!秦二、老秦,弩机对准岸上,别让他们再射箭!”
老秦早已架好强弩,他眯着眼瞄准王胖子,手指一扣扳机,弩箭“咻”地飞出去,像道流星,正中小胖子的左肩甲——甲片被射穿,王胖子惨叫一声,像头肥猪似的倒在芦苇丛里,疼得直打滚,嘴里骂骂咧咧:“反了!反了!给老子射!把他们的船射沉!”
剩下的赵兵见状慌了神,手都抖了,有的箭射偏了,扎进水里;有的刚拉满弓,就见吴起纵身跃上岸,青铜剑在手里转了个圈,剑刃翻飞,瞬间撂倒两个兵卒——一个被划中大腿,一个被削了发髻,吓得魂都没了,转身就跑。其余人见状,也顾不上王胖子了,扔下弓箭,钻进芦苇丛,连影子都没了。
郑船主擦了擦额头的汗,山羊胡都湿了,他对着岸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这群狗东西,换了身甲胄就想装官爷骗人!幸好先生反应快,吴兄弟剑法厉害,不然咱们今天就得栽在这儿!”
墨翟站起身,望着芦苇丛晃动的影子,眉头微蹙——他知道赵兵不会就这么算了,说不定已经派人去搬救兵了。“他们来得这么快,说明黑松林的细作还有同伙,咱们得尽快离开白马渡。”他转头对郑船主说,“老周,把帆升满!秦二、阿墨,帮着推船离岸!”
众人不敢耽搁,老周拽着帆绳往死里拉,帆布再次鼓成水鸟的样子;秦二和阿墨跑到船尾,推着船板往深水区挪;吴起则在岸上扫了一圈,捡了几把赵兵扔下的弓箭,揣进箭囊里,才跳回船上。郑船主转动舵轮,“沧波号”如离弦之箭,驶过白马渡的浅滩,往乌氏县的方向疾驰而去,把空荡荡的渡口甩在了身后。
夕阳西下时,太阳把泾水染成了金红色,像谁在水面倒了桶胭脂。船驶入一片开阔水域,风也变得暖了些,带着岸边青草的香味。阿石从后舱探出头,小脑袋凑到船舷边,看着远处隐约的炊烟,突然拉了拉墨翟的衣角,仰着小脸问:“先生,咱们什么时候能到乌氏县呀?我想看看匈奴人的帐篷,是不是像张婶说的,比咱们的船舱还大?”
墨翟蹲下身,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总角,望着远方的山影,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快了。过了前面那道‘龙门峡’,再顺流走一日,就能看见乌氏县的城郭了——到时候让郑船主指给你看匈奴人的帐篷。”
阿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龙门峡的山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两座山像两道门,把泾水夹在中间,山壁上还留着早年兵卒凿的烽燧台遗迹,黑黢黢的,像一头伏在泾水边的巨兽,透着股威严。他攥了攥手里的短刀,心里虽还有点慌,却比刚才镇定多了——他知道,这又是一场新的考验,但只要先生在、吴大哥在、郑船主他们都在,手里的拓片安安稳稳的,就一定能闯过去,就像泾水的水,无论遇到多少暗礁险滩,终究会奔向远方。
暮色渐浓,星星开始往天上冒,像撒了把碎钻。郑船主点燃了船尾的灯笼,昏黄的光映在水面上,与天上的星光交织在一起,把船板照得暖烘烘的。墨翟从怀里掏出那张烽痕拓片,借着灯笼的光再次展开,拓片上的烽燧台仿佛活了过来,砖缝里像还留着当年的烟火气,与远处龙门峡的山影重叠在一起,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风浪还没停,但前路就在前面,亮着呢。
张婶端来几碗热粟米粥,众人围坐在一起,粥香混着水汽飘在甲板上。阿石捧着碗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喊:“你们看!那颗星星跟着咱们的船走呢!是不是也在帮咱们护着拓片?”
墨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只是把拓片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牛皮袋里,再紧紧系在腰间——他知道,护着拓片,就是护着泾水两岸的盼头,护着那些田埂上的“吱呀”声,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
“沧波号”载着满船的热粥香,载着紧贴心口的拓片,载着一群人的念想,继续往龙门峡驶去,船尾的水痕拖在金红的水面上,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稳稳地,往前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