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峡口烽燧
暮色是顺着龙门峡的赭红岩壁一寸寸沉落的。起初,西天还余着半轮夕阳,熔金般的光洒在岩缝间垂落的古藤上,给深绿的藤叶镀了层暖黄,连崖壁上嵌着的石英石都闪着碎光。然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山风卷着泾水的寒气从峡口深处扑来,像柄无形的冷刀,瞬间碾碎了那点金红——天地间只剩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压在泾水水面,连水波都染成了深灰,映不出半点星光,只余船板划破水面的“哗啦”声,在峡谷里荡着回音。
“沧波号”的柏木船首破开灰黑的水面,缓缓抵至龙门峡的入口。这峡口是泾水的咽喉,两岸山壁是秦地特有的砾岩,质地坚硬,色如赭石,像被上古巨斧竖着劈开,直挺挺地立在水面两侧——最高处的岩峰插着流云,岩缝里斜生的古松虬枝如爪,松针被风刮得“簌簌”响;最低处的岩壁贴着水面,被百年水流冲刷得滑腻如镜,能清晰照见船板边缘的榫卯纹路,连木纹里的漆色都看得分明。河道被挤得只剩丈余宽,山风穿峡而过,带着岩缝里苔藓的湿味,呜呜地打着旋,吹得甲板上那盏桐油灯笼左右晃荡,昏黄的光晕在岩壁上投下跳荡的黑影,恍若无数只黑羽水鸟掠过时留下的残影,稍纵即逝。
郑船主立在舵楼旁,他年近五十,中等身材,背微驼,是常年守舵轮熬出的毛病。此刻他指节摩挲着枚铜镶木的罗盘,这罗盘是昭襄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84年)他用三坛“雍城烧”从墨家西河分舵换得的,铜边经十年摩挲已泛出柔光,指针始终稳稳扎在北方,被灯笼光映得冷冽。他下巴上的三缕山羊胡绷得笔直,眉头蹙得能夹碎黍米,嘴里反复念叨着:“反常,太反常……往日这个时辰,峡口的烽燧台早该悬起松明火把,红堂堂的光都能照见船帆!今日怎就黑黢黢的,连土屋的油灯都没半点亮光?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舵工老周凑上前,这汉子五十出头,背驼得像张弓——是二十多年拽拉浸过桐油的帆绳压出的旧伤,颈后还留着块被帆绳磨出的老茧。他眯着被风刮得发红的眼,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往东侧山壁上瞅:那里立着座夯土筑的烽燧台,是秦赵共管泾水时联手所筑,距今已三十有二年。烽燧高丈二,分上下两层:下层是守卒的居所,用黄泥混合碎麦秆夯筑,墙厚尺五,能挡风寒,屋顶覆着晒干的茅草,草梢都泛着白;上层是燃烟火台,围以半尺高的夯土墙,防止火苗被风吹灭,台内常年堆着两堆物料——靠里是晒干的艾草(燃烟浓),靠外是松枝(燃火旺)。守燧者姓石,名满仓,年逾六旬,发须皆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却守得极严,每日辰时必扛着竹帚扫坡清道,草叶若沾了露水,定要拂得干干净净;入夜则将松明削成尺长的火把,悬在火台边的木钩上,十年未敢有半分差池。可此刻,那烽燧台像块被遗弃的荒冢,连土屋的柴门都虚掩着,门轴上的牛油都凝了,死寂得令人心头发紧。
“莫不是石老卒染了风寒,卧病在床起不来了?”秦二挠着后脑勺问,他才二十一岁,个子高大,皮肤黝黑,是商队里的杂役,专管搬货、守夜。此刻他掌心还攥着块麦饼——是张婶午后用石磨磨面烙的,掺了点红豆,边缘微焦,余温尚存。他袖口磨得起毛,却总揣着吃食,仿佛这样便能抵些惶恐,是商队里最常见的后生模样,眼神里还带着未脱的憨劲。
吴起摇头,他步至船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劲装被山风灌得贴在身上,勾勒出腰间青铜剑的轮廓——剑鞘是鲨鱼皮制的,缠着黑色的绦带。他左额角那道箭疤有三寸长,是早年在魏武卒时被赵军弩箭所留,此刻映着灯笼的光,如条暗红的小蛇,更添几分悍色。“绝非卧病。”他伸手指向烽燧台脚的茅草坡,声线沉如铸钟,每个字都带着分量,“石老卒每日辰时必扫坡,他常说‘烽燧周边,寸草不杂’,草叶若沾了露,必用竹帚拂净。你们看那片倒伏的茅草——宽逾一丈,草茎还滴着水,足印深寸许,鞋纹是赵军‘边戍靴’的样式,分明是刚被人踩踏过,痕迹新鲜得很,最多不过半个时辰。”
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见烽燧台下方的茅草倒了一片,露出底下褐黄色的湿土,像被人硬生生踩出条小径,连草叶上的露珠都未及滚落,在灯笼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阿墨心头一紧,攥着短刀的手骤然收紧——这刀是老周用废弃的弩机零件改铸的,铁刃上还留着锻打时的螺旋纹路,此刻却冰得硌掌,指节都泛了白。他年方十七,是墨翟半年前收下的弟子,眉目清秀,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此刻嘴唇微颤,连呼吸都跟着滞了半拍:“是……是黑松林的赵兵细作?他们是不是冲着咱们怀里的拓片来的?”
墨翟未语。他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素色儒衫,领口处还补着块同色的布,是张婶前几日帮他缝的。腰间系着条褐色的牛皮腰带,左侧悬着个鼓囊囊的牛皮袋——内中烽痕拓片裹了三层油纸,防潮防损;耧车图纸夹在削得光滑的竹简里,还带着分舵灶房柴火的余温,贴在胸口暖烘烘的,却压得他心口发沉。他缓步走到船舷边,俯身望向那墨色的水面,灯笼的光穿透水波,隐约见水下有模糊的黑影。倏然,他瞳孔微缩,像发现了猎物的鹰,低喝一声:“都低头!看水下!有暗桩!”
众人立刻围拢过来,借着灯笼的光仔细去看——水面上漂着三截黑黢黢的木头,半沉半浮,树皮粗糙,看着像被水流冲来的枯枝。可再定睛瞧,木头两端都系着粗麻绳,绳头隐入河底,直往深处延伸,水下的影子看着极粗,显然不是自然之物。郑船主的脸色“唰”地变了,山羊胡都竖了起来,手里的罗盘“啪”地差点掉在船板上,声音都带着颤:“是赵兵的‘沉桩阱’!这黑木是幌子,底下埋着削尖的硬木桩,桩尖定是淬了乌头毒!咱们的船只要撞上,底板必裂,用不了半柱香就会沉,咱们全得沉在这泾水里喂鱼!”
他话音未落,峡口东侧的岩缝后突然传来“咻——”的一声锐响!那是火箭破空的声音,带着火星的嘶鸣,比山风还快,瞬间划破了峡谷的寂静。紧接着,一支裹着油布的火箭从岩缝后射了出来,“咚”地一声钉在船尾的帆布上。油布遇火即燃,火苗“噼啪”地窜了起来,橙红色的火舌瞬间烧穿了半幅帆布,黑烟滚滚地往上冒,带着焦糊的味道,连松木桅杆都被熏得发黑,木末子“簌簌”往下掉。
“是埋伏!快扑火!再晚帆就烧没了!”老周喊着就要往船尾冲,他驼弓的背竟在此刻挺得笔直,像要挣开常年劳役的枷锁,眼里满是急色。
“不可!”吴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这火箭裹的是松节油布,越拽烧得越烈!张婶,速取冷水来!要泼,不能拽!”
张婶早端着个陶盆奔了过来,她年过半百,头发绾成个圆髻,用根枣木簪子固定着,身上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袖口还沾着点面屑——她原在船舱里烙麦饼,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刻端起灶上的冷水冲了出来。“来了来了!”她跑得有些喘,将陶盆往燃着的帆布上一泼,“哗啦”一声,水花遇火腾起一阵白烟,火苗虽矮了些,却没彻底熄灭,仍像条贪食的小蛇,咬着帆布往上爬,烧得帆布“滋滋”响。
阿石缩在船舱门口,他才八岁,是商队里张婶的孙子,梳着两个总角,脸蛋圆圆的,此刻小身子缩成一团,小手紧紧攥着墨翟的儒衫下摆,嘴角还沾着点面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先生……火灭不了,咱们是不是要沉了?咋办呀?”
墨翟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拭去他嘴角的面渣,眼神稳得像泾水底下的沉石,没有半分慌乱:“莫怕,阿石乖,有先生在,沉不了。”他起身对着众人喝令,声音清晰有力,瞬间稳住了人心,“郑船主,立刻驾船靠西侧山壁!那边水浅,暗桩定是少些,咱们先避开陷阱!吴起,你与秦二守在船首,用墨家的三石弩射岩后的伏兵,别让他们再放火箭!老周、阿墨,随我去船尾,用湿布盖火——记住,只盖不拽,防止火势蔓延!”
指令既下,众人动作如流水般顺畅——郑船主咬着牙转动舵轮,铜镶木的舵盘被他转得“嘎吱”作响,指节都泛了青,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沧波号”猛地往西侧山壁偏过去,船身擦着水面,激起的水花溅在甲板上,打湿了众人的衣摆,凉得刺骨,却没人顾得上擦;吴起和秦二迅速架起两架墨家三石弩——这弩是分舵工堂按《墨子·备城门》形制造的,桑木为臂,长三尺六寸,臂身缠着三层水牛皮筋,韧度极高;二人从箭囊里取出三棱镞箭,柳木箭杆,铁制镞头,搭箭上弦时,木臂因受力发出“嘎吱”的闷响。吴起眯着眼对准岩后晃动的黑影,手指一扣扳机,“咻”的一声,弩箭穿透岩缝,紧接着就传来一声惨叫,一个穿赵军短褐的人从岩后滚了出来,“扑通”一声坠入泾水,连个泡泡都没冒就被浪吞没;秦二也跟着扣动扳机,又一个伏兵中箭,捂着胳膊滚进水里,水花溅得老高。
另一边,老周扯住未燃着的帆布角,尽量不让火苗往桅杆上窜;阿墨抱着块浸过水的粗麻布,是从自己行囊里翻出来的,跑得额角冒汗;墨翟解下腰间的麻布腰带,在张婶递来的陶盆里蘸湿了,三人配合着往火苗上盖——湿布一贴上火苗,就腾起一阵白烟,焦糊味更浓了,总算一点点将火扑灭。最后只剩块焦黑的帆布挂在桅杆上,像块破墨布,边缘还卷着,冒着缕缕青烟,风一吹,碎成小片往下掉。
火刚灭,峡口东侧突然亮起一盏红灯笼。那灯笼是粗麻布染的朱砂色,在黑夜里格外刺目,像颗充血的眼睛,悬在岩缝前。紧接着,一个粗哑的嗓音从岩后的石阶上传来,带着伤后的气急败坏,在峡谷里荡着回音:“墨家的贼子!识相的就赶紧把烽痕拓片和耧车图纸交出来!否则,这龙门峡就是尔等的葬身之地!今日定要让你们沉在泾水里,连骨头都剩不下!”
郑船主往声音来处一瞧,气得直跺脚,山羊胡都抖了起来,指着那红灯笼骂道:“是王胖子!这狗贼上次在白马渡被弩箭射穿了肩膀,居然还没死透,竟带了人来堵咱们!真是阴魂不散!”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东侧山壁的石阶上,站着十几个穿赵军“边戍甲”的兵卒——这甲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改良的形制,甲身由十三片青铁锻打而成,每片边缘都磨得圆润,防刮伤;肩甲是弧形的,既护肩又不妨碍抬臂;腰甲系着牛皮绳,能调节松紧。此刻他们手里都握着长戈,戈柄是积竹做的,竹芯外缠藤条,再涂漆,坚韧不易折;戈头是青铜制的,前有“援”可刺,后有“内”可勾,刃口磨得雪亮,在灯笼光下闪着冷光。为首的正是那个满脸横肉的赵兵小校王胖子,他本名王虎,因长得胖,商队里都叫他王胖子。此刻他左臂吊在脖子上,伤口处的麻布渗着暗红的血,显然还没好利索;右臂举着那盏红灯笼,脸上沾着泥和草叶,像头受伤的野猪,恶狠狠地盯着“沧波号”,眼神里的凶光恨不得把船板烧穿。
吴起冷笑一声,重新从箭囊里取了支箭,搭在弩上,对准王胖子的喉咙,铁弩的木臂被他拉得“嘎吱”响,声音里满是杀意:“上次在白马渡,我本想射穿你的喉咙,是你命大躲得快!今日正好补一箭,省得你再像条疯狗似的到处吠!”
王胖子却不怕,他往身后的兵卒堆里一躲,笑得像只偷腥的黠鼠,声音里满是得意:“有本事你就射!我身后有五十个弟兄,还有十架强弩,箭多得能把你们的船射成筛子!你们的船被暗桩困在峡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跑都跑不了!识相的就赶紧把图纸扔过来,不然我一声令下,让你们全变成刺猬,沉底喂鱼!要么交图纸,要么死,选一个!”他边说边拍了拍身边的一架强弩,那弩上还搭着支裹了油布的火箭,火星子在黑夜里明灭,显然是早有预谋。
孔谦吓得腿都软了,他是商队里的账房先生,年近四十,穿件浆洗得平整的蓝色儒衫,手里还攥着卷《墨子·备城门》的竹简,此刻扶着船舷,身子都在抖,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先生,要不……咱们先假意答应他?先把图纸给他,稳住他,等咱们找着机会再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墨翟摇了摇头,他目光落在东侧那座黑黢黢的烽燧台上,突然眼睛一亮,像在暗夜里找到了指路的星,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无需假意。咱们有现成的救兵。”他转身对着郑船主喊,语气笃定,“郑船主,你能不能再驾船往烽燧台那边靠靠?越近越好,最好能到三丈之内!”
郑船主虽满脸疑惑,不知道墨翟要做什么,却还是立刻应道:“成!但只能靠到三丈远——再近就撞暗桩了,这‘沧波号’是我的命根子,我可不敢拿它赌!”说罢,他再次咬牙转动舵轮,船身又往东挪了挪,离烽燧台的夯土墙仅三丈远,连墙缝里长的野草都能清晰可见。
“足矣!”墨翟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这火折子是墨家特制的,外层是竹管,内塞经蒸煮晒干的艾草,中间裹着硫磺与松脂的混合物,顶端露着点引火绒,吹一下就能燃。他把火折子递给阿墨,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叮嘱:“三日前我教你的‘烽燧传信’法子,还记得吗?石老卒的火台里,靠里堆的是干艾草,燃烟最浓;靠外是松枝,燃火旺。你一会儿听我指令,把火折子扔到艾草堆里——只要点燃,浓烟就能冲天,峡口外三里地就有咱们墨家的望哨,按“昼举烟、夜举火”的规矩,见了这浓烟必来驰援!”
阿墨愣了愣,眼睛瞬间亮得像燃着的火把,他用力点头,攥着火折子的手紧了紧,指腹都按出了红印,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激动:“先生,我记着呢!您教的步骤我都背熟了——先燃火折子,对准艾草堆扔,浓烟冲天才算成!您喊‘扔’,我保证扔得准,绝不让您失望!”
吴起秒懂墨翟的计谋,他对着秦二使了个眼色,秦二立刻心领神会,往弩箭上又搭了支箭。吴起压低声音说:“咱们得引开赵兵的注意力,给阿墨争取机会——一会儿我射王胖子手里的灯笼,你射他身边的兵卒,动静越大越好!”秦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用力点头:“吴大哥放心,我准头虽没你好,但保证能唬住他们!”
言罢,吴起突然起身,手臂一抬,弩箭对准王胖子手中的红灯笼——“咻”地一声射了出去!这箭又快又准,正好射在灯笼的竹架上,“哗啦”一声,灯笼瞬间爆燃,朱砂布燃着火星子溅了王胖子一脸。王胖子“嗷”地惨叫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吊在脖子上的左臂撞在石阶上,伤口被扯得生疼,疼得他直蹦脚,嘴里骂骂咧咧:“狗娘养的!敢射老子!给我射!往死里射!”
秦二也跟着扣动扳机,弩箭擦着一个赵兵的耳朵飞过,钉在他身后的岩墙上,箭尾还在“嗡嗡”颤。那赵兵吓得脸都白了,往后一缩,差点滚下石阶。其余赵兵也慌了神,纷纷拉满弓弦,十几支箭“嗖嗖”地射向“沧波号”——有的钉在船舷的木板上,箭尾颤个不停;有的擦着墨翟的耳边飞过,带起的风都裹着寒意;还有一支射穿了阿墨身边的帆布,帆布碎片“飘”地落在他脚边,吓得他往旁边缩了缩,却攥着火折子没松手。
墨翟趁着赵兵换箭的间隙,眼神一凝,突然对着阿墨大喝一声:“阿墨,扔!”
阿墨深吸一口气,憋足了浑身的劲,胳膊往后一扬,将火折子用力往烽燧台的火台里扔——火折子在空中划了道橙红色的弧线,像颗小流星,精准地落在了堆得满满的艾草堆上。“呼”的一声,火苗瞬间窜了起来,比刚才帆布上的火还旺,橙红色的火舌舔着松枝,浓烟滚滚地往上冒,像一条黑龙直冲云霄,连山风都吹不散,直飘向峡口外的天空,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灰黑色。
“不好!他们在点火求救!”王胖子这才反应过来,急得直跳脚,指着“沧波号”大喊,“快!把火船推出去!烧了他们的船!别让他们等救兵!只要船沉了,图纸自然就是咱们的!”
几个赵兵立刻从岩后推出来一艘小船——这船是用松木板钉的,长三丈,宽八尺,是按赵军“火攻船”的规制打造的。船底铺着层粗麻布,吸饱了松节油;上面堆满了干透的柏木柴,燃值极高;船尾系着根三股绞成的麻绞绳,绳头绑在岩缝里的铁桩上。两个兵卒拽着绳子,使劲往“沧波号”的方向推,柴上火星子被风吹得“噼啪”响,船板已被熏得发黑,眼看就要漂到“沧波号”附近了!
郑船主瘫坐在舵轮上,脸色惨白,山羊胡都耷拉下来了,声音带着哭腔:“完了!火船来得太快,咱们被暗桩堵着,躲都躲不开!这‘沧波号’是我爹传下来的,今天怕是要毁在这儿了!”
老周急得直跺脚,手里的帆绳被他拽断了一根,他盯着越来越近的火船,声音都变了调:“先生,咋办啊?要不咱们跳船吧?好歹能保住命!”
张婶也跑了出来,把阿石护在身后,眼圈红红的,却没哭,只是望着墨翟,等着他拿主意。阿石躲在张婶怀里,小手紧紧攥着张婶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牙没掉下来——他记得先生说过,墨家弟子不能轻易哭。
墨翟却依旧镇定,他望着那艘火船,又看了看天上越来越浓的黑烟,沉声道:“别急!救兵很快就到!郑船主,你试着把船往南挪半尺,避开火船的航线;老周,你把备用的湿帆布拿出来,要是火船靠近,咱们就用帆布挡!”
就在这时,峡口外突然传来“呜——”的号角声!这号角是墨家特制的牛角号,声音浑厚嘹亮,能传三里地,在峡谷里回荡着,像惊雷破云,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紧接着,十几艘快船从峡口外破浪而入——这些船是墨家“轻舟”的形制,长五丈,宽一丈二,船板是用硬柏木做的,经桐油浸泡过,防腐蚀还轻便;船尾有两支橹,双人摇动,速度极快,船首还装着防撞的护舷木。每艘船上都插着墨色的飞鸟旗——这旗子是用缣帛染的,比麻布细密,染的是松烟墨,黑亮不易褪色,旗面上绣着翟鸟的图案,用白线绣就,针脚细密,风一吹,翟鸟像活物般展翅。
每艘船的船头都立着四五个穿黑衣的墨家弟子,他们都穿着大麻布做的短褐,经浆洗后挺括耐磨,腰间系着铜扣腰带,铜扣上刻着“墨”字;手里要么握着百炼精铁剑,要么架着三石弩——那剑是墨家工堂按《考工记》的法子锻造的,反复锻打三十次,剑刃锋利;弩还是之前用过的三石弩,此刻都拉满了弦,对准了石阶上的赵兵。
为首的那艘快船船头,立着个高大的汉子,正是龙门峡分舵的舵主孟贲。他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脸上留着络腮胡,眼神如炬,穿件黑色短褐,腰间系着条铜扣腰带,手里握着柄百炼精铁剑——剑刃闪着冷光,剑首是圆形的,防脱手,剑鞘是鲨鱼皮做的,防滑,鞘尾还悬着块墨色的玉佩,是墨家分舵舵主的标识。他声如洪钟,对着石阶上的王胖子大喊:“王胖子!你敢犯我墨家之人,夺我墨家之器,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今日定要让你知道,墨家的规矩,碰不得!”
王胖子一看是孟贲,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刚才的嚣张劲儿全没了,腿都软了——他早听说过孟贲的名头,这人是墨家“武堂”出身,能单手举起百斤重的石磨,寻常二三十个兵卒都近不了他的身。王胖子哪里还敢迎战,连伤口的疼都忘了,扯着嗓子喊:“快跑!快撤!”说着,就带着赵兵往岩后的小路钻,跑得比兔子还快,连掉在地上的红灯笼残骸都没敢捡,慌不择路间,还有两个兵卒踩空了石阶,滚到山下,摔得“哎哟”叫。
那艘火船没了人操控,顺着水流漂到暗桩处,“咚”地一声撞在了削尖的木桩上——干柴瞬间爆燃,火苗窜得老高,像个大火球,却没伤到“沧波号”分毫,只在水面上烧着,浓烟与烽燧台的烟混在一起,更浓了。
孟贲的快船很快就靠到了“沧波号”旁边,船板相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孟贲纵身一跃,轻松跳过两船之间的缝隙,落在“沧波号”的甲板上,船板都被他踩得颤了颤。他对着墨翟拱手行礼,语气里满是急切:“先生,我们在望哨见了烽燧台的浓烟,就知道是您遇到了麻烦,立刻带了十五个弟兄赶过来——没误事吧?您和船上的弟兄们有没有人受伤?”
墨翟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桅杆上焦黑的帆布,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来得太及时了,再晚一步,我们怕是真要在泾水里喂鱼了。多亏阿墨把火折子扔得准,点燃了烽燧台的艾草,不然咱们还真难撑到你赶来。”
阿墨站在一旁,被墨翟夸得脸都红了,挠着头往后退了退,手里还攥着那个空了的火折子,小声说:“是先生教得好,我只是照做而已。”
孟贲转头看向阿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小,拍得阿墨往前晃了晃。“好小子,有胆量!不愧是先生的弟子!”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块牛皮糖,递给阿墨,“拿着,这是分舵弟子做的,甜得很,当奖励!”阿墨眼睛一亮,接过牛皮糖,攥在手里,笑得露出了小虎牙。
众人都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张婶拉着阿石走过来,阿石从张婶身后探出头,举着手里攥得皱巴巴的麦饼,仰着小脸对着孟贲喊:“孟大哥,我给你留了麦饼!是我奶奶烙的,掺了红豆,带点甜,你快尝尝!”
孟贲蹲下身,摸了摸阿石的总角,接过麦饼,咬了一大口,边嚼边点头:“好吃!比分舵灶房做的还香!阿石有心了,孟大哥谢谢你!”阿石被夸得咯咯笑,小脸上满是得意。
孟贲咽下麦饼,站起身对着墨翟说:“先生,我已经派了五个弟兄去追王胖子了——他带着残兵往黑松林跑,那片林子我们熟,肯定跑不远!您看这样,你们先随我回分舵歇歇——分舵里有干净的住处,还有刚磨的白面,张婶要是想烙饼,灶房随便用;工堂的弟子也在,正好让他们给您补补船帆,换根新的帆绳。咱们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往乌氏县走,稳妥得很!”
郑船主早就累得靠在舵轮上,一听“分舵”“白面”“补船帆”,立刻来了精神,直起腰说:“好!好!这龙门峡我是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了!到了分舵,我得喝三碗‘雍城烧’压压惊——上次给乌氏县稽粥准备的货,我私藏了一坛最好的,今日正好拿出来尝尝!”
众人都被郑船主的样子逗笑了,笑声顺着山风飘出峡口,惊得岩缝里的夜鸟“扑棱棱”地飞起,往天际飞去。甲板上的灯笼还在晃着,昏黄的光映着每个人的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暖意,连吴起额角那道狰狞的箭疤,此刻看起来都柔和了些。
墨翟走到船舷边,望着东侧烽燧台里还在燃烧的火苗——那火苗窜得老高,浓烟依旧滚滚地往上冒,像一条通往希望的黑龙,直冲云霄。他伸手按了按腰间的牛皮袋,里面的拓片和图纸安安稳稳的,贴着胸口暖烘烘的,像揣着一团炭火。他知道,又一场风浪过去了,而前路,因为这些赶来的伙伴,因为这燃着的烽燧,变得愈发清亮,像泾水水面上映着的星光,清晰又坚定。
郑船主转动舵轮,“沧波号”跟着墨家的快船,缓缓驶出了龙门峡。船尾的水痕划过火船的残骸,像在无声地告别这场惊险。远处的烽燧台依旧燃着,浓烟飘向天际,像上天垂下的指引,带着他们往乌氏县的方向,稳稳地前行。山风依旧吹着,却没了刚才的寒意,反而带着点岸边草木的清香,拂在众人脸上,暖得像春日的阳光,让人心里都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