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峰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洗不掉的凉意，像一块浸透了露水的青灰色绸缎，沉沉地压在山峦与屋脊之上。光线从东边云层的缝隙里艰难地挤出来，淡而稀薄，还不足以驱散夜残留的寒气和阴影。

我坐在院角那棵老松下的一块光滑青石上，闭着眼。不是修炼，只是坐着。《缄默心经》的韵律如同呼吸，在体内无声流转，将一切外放的气息、乃至过于活跃的思绪，都死死收敛进那片无波无澜的“冰潭”深处。周遭的一切，便透过这极致的“静”，清晰地倒映在心湖里。

沐晴在不远处的药田里忙碌。她蹲着身子，裙摆沾了湿泥，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一株新栽的“凝露草”幼苗，指尖有极淡的、充满生机的绿色灵光闪烁，小心翼翼地滋养着那脆弱的根茎。她的动作专注而温柔，仿佛那不是一株灵草，而是需要呵护的婴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几种灵植特有的、微苦的清香。

另一边，铁牛吭哧吭哧的呼喝声极有节奏地传来。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微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浑身肌肉虬结贲张，每一次冲拳、每一次踢腿都带着沉闷的破风声，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动。他在练习一套我不知道名字的炼体术法，简单，粗暴，却将力量锤炼得无比扎实。汗水从他额角滚落，砸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更远些，是剑刃破空的锐响。石坚和苏茹正在对练。石坚的剑势沉稳如山，阔剑挥动间青光流转，守得密不透风。苏茹则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红色的身影围绕着他急速闪动，弯刀划出刁钻狠辣的弧线，每一次碰撞都爆开刺目的火星和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两人皆神情专注，偶尔会低喝一声，指出对方招式间的细微破绽，然后又迅速战成一团。

这是青云峰最寻常的早晨。枯燥，重复，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秩序感。

我沉浸在这种秩序里，像一块投入深水的石头，不断下沉，感受着那份冰冷的宁静。体内的“冰潭”似乎也很享受这种静谧，沉寂得如同万古冰川。

直到，一道略显清冷、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剑光，自天枢峰方向而来，落在了院外。

是雪月。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容颜清丽，只是眉宇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倦色？或许是修炼所致。她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编食盒。

她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院中固有的节奏。

铁牛停下了呼喝，抹了把汗，憨憨地喊了句：“雪月师姐！”沐晴抬起头，微笑着颔首示意。石坚和苏茹也各自收剑，气息微喘。

苏茹性子最活，见到雪月，眼睛一亮，收了刀便迎了上去，嘴角带着惯有的、略带戏谑的笑意：“哟，什么风把咱们天枢峰的冰山仙子吹到这荒僻山头来了？还带着东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雪月似乎早已习惯苏茹的调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食盒递过去，声音清冽如泉：“师尊命我送来新制的‘冰心玉叶茶’，言说此茶有静心凝神之效，或对……云舟师叔离去后的心境有所助益。”

她的话语顿了顿，目光极快地、极其自然地扫过院角，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与看石坚、苏茹他们时有些不同。少了些清冷，多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探究。像是一只谨慎的雀鸟，打量着某种它无法理解、却又莫名被吸引的静物。

我依旧闭着眼，仿佛对她的到来和目光毫无所觉。但在我那片死寂的心湖里，她的影像清晰地浮现出来，包括那瞬间的视线停留。

苏茹接过食盒，打开嗅了嗅，挑眉：“玉衡师叔有心了。不过这茶听着就冷飕飕的，适合雪月师妹你，可不适合我这火爆脾气。”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雪月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算是回应，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瞟向我这边。

石坚走上前，沉稳地道谢：“有劳雪月师妹，代我等多谢玉衡师叔。”

“石师兄客气。”雪月收回目光，微微颔首。

她们又简单交谈了几句，多是苏茹在说，雪月偶尔应答，内容无非是宗门内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或是修炼心得。

我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周围的虫鸣、风声、枝叶摇曳声、他们的对话声……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清晰，却无法真正触及内核。

直到雪月告辞，化作剑光离去。

院中的秩序缓缓恢复。苏茹提着食盒去找沐晴研究那冰心茶，铁牛继续打拳，石坚则擦拭着他的阔剑。

我缓缓睁开眼。

目光落在刚才雪月站立的地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清冷的梅香。

她为何……总是看我？

仅仅是好奇吗？

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体内的“冰潭”依旧沉寂，但深处，似乎有一粒极其微小的冰晶，无声地转动了一下。

我将这点微不足道的涟漪按下，重新闭上眼。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药田的清香和铁牛练拳的闷响。

青云峰，重归看似平静的日常。

日头渐渐爬高，将那层青灰色的薄纱彻底掀开，金辉洒满院落，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浸入骨缝的凉意。沐晴还在照料她的灵草，铁牛的呼喝声依旧沉闷有力，苏茹和石坚似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剑招切磋，金铁交鸣声比之前更急了几分。

我依旧坐在老松下，试图将方才雪月到来时泛起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重新按回那片绝对的“静”之中。《缄默心经》的韵律如同最深的暗流，缓慢而固执地冲刷着识海，将那点因外界目光而生的细微躁动一点点磨平。

就在心神即将彻底沉入那片冰冷死寂的刹那——

嗤啦！

一道极其尖锐、凄厉，仿佛将布帛乃至空间都强行撕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炸响在青云峰上空！

那声音刺耳至极，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虫鸣、风声、呼喝与剑鸣！

一道极其黯淡、扭曲、尾部拖曳着不祥黑色烟气的流光，如同濒死的流星，以一种决绝而疯狂的姿态，猛地从云端栽落下来！

它的目标，赫然便是我们这小小的庭院！

“小心！”石坚的爆喝声第一个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急！

他阔剑一横，下意识就要斩向那不明来物！苏茹的弯刀也瞬间出鞘，赤红刀芒暴涨！铁牛怒吼着踏前一步，巨盾轰然顿地！沐晴惊得站起身，手中的水瓢掉落在药田里。

那流光速度太快，也太诡异，竟在空中划过一道扭曲的弧线，避开了石坚的剑芒和苏茹的刀光，“啪”的一声脆响，重重砸落在庭院中央的青石板上！

光华瞬间彻底湮灭。

露出本体——那是一枚不过巴掌大小、通体布满蛛网般裂纹、色泽灰败、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粉碎的玉符。玉符表面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人心悸的熟悉气息。

是师尊的气息！

但那气息此刻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更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冷暴戾的血腥味！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死寂，瞬间攫住了整个院落。

石坚的脸色第一个变了。他死死盯着那枚几乎碎裂的玉符，握着阔剑的手背青筋暴起。他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泥沼里，沉重无比。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指尖微微颤抖着，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触向那枚玉符。神识如同最纤细的丝线，谨慎地探入其中。

下一刻——

石坚高大的身躯猛地剧震！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脸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沐晴晾晒的药材还要苍白！一种混合着极度惊骇、痛苦和无法置信的神情，猛地攫住了他刚毅的脸庞！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们，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沉稳如山、给人以无限依靠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崩塌般的绝望。

“……师…师尊……”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那枚玉符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在他指尖，“噗”的一声轻响，彻底化为一撮细腻的、毫无灵性的白色粉末，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微风一吹，便消散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留下那句断断续续、夹杂着干扰杂音、微弱到极致的神念残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死死钉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

「…血魔…陷…阱…戌…时…峋…」

语未尽，意已绝。

石坚依旧保持着蹲踞的姿势，手指僵在半空，脸色死灰，仿佛魂魄也随之那玉符一同粉碎了。

苏茹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她怔怔地看着石坚，又看看地上那摊粉末，漂亮的杏眼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水雾，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却毫无察觉。

铁牛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嘶吼，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用来练力的青黑色巨石上。

轰！巨石应声而裂，碎石四溅！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古铜色的脸庞因极度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双眼瞬间布满血丝！

沐晴身子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倚靠在药田的竹篱上才勉强站稳，脸上血色尽褪，嘴唇颤抖着，眼神空洞，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青石上站了起来。

周身，那些被山风吹拂、缓缓飘落的枯黄松针，在靠近我身体三尺之内时，无声无息地、瞬间化为了最细微的齑粉，飘散消失。

院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如同骤然坠入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