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木多城的练兵场,坐落于城池西北角一片被巨大冰墙环绕的广阔冰原上。寒风如同无形的巨兽,日夜不息地在此呼啸,卷起地面坚硬的冰晶,抽打在每一个伫立于此的生灵身上。数万极木多战士与涅世教的虔诚信徒混杂在一起,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冰冷的雾霭,震天的喊杀声与兵刃破风的锐响,几乎要撕裂这片永恒冻土上空灰白色的天幕。
他们演练着各种战阵,冲锋,劈砍,弩箭齐发。动作因寒冷而略显僵硬,但每一双眼睛深处,都燃烧着两种交织的火焰——一种是被都铎瓒大祭司点燃的、对南陆故土的炽热渴望与积压数百年的血仇;另一种,则是极北寒域赋予他们的、如同坚冰般的韧性与顽强。
萧望屿和他的几个同伴,此刻也身处这片沸腾的冰原之中。他们换上了极木多战士厚重的毛皮镶铁甲胄,握着冰冷的武器,跟着身边的“翼族”后裔们,一次次地冲锋,劈砍。严寒冻裂了他们的手脚,沉重的训练耗尽了他们的力气,但每每想到家破人亡的惨状,想到都铎瓒描述的那座“罪恶之城”圛兴,一股狠戾之气便从心底涌起,支撑着他们继续挥动手中的刀剑。仇恨,是最好的燃料。
而与这片狂热练兵景象格格不入的,是无缘。
他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灰色僧袍,静默地伫立在练兵场边缘一处避风的冰壁下。寒风卷动他的衣袂,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场内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动的人群,注视着他们眼中燃烧的仇恨与渴望。手中那串菩提念珠被他无意识地缓缓拨动,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悲悯。
他无意参与这凡尘的纷争杀伐。下山入世,云游四方,是为体悟众生之苦,宣扬佛理,寻一个心中的“缘”法。如今,命运之缘将他推到了这片被复仇火焰灼烧的冰原,他亦不抗拒。他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杀伐之音入耳,他心中默诵佛号;狂热之气扑面,他自守灵台清明。不违心,不挂心,如流水般随缘而行,静观这宿命的浪潮将涌向何方。
都铎瓒的身影,时常会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练兵场的高台之上。他依旧笼罩在那层冰冷的圣洁光晕之中,白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的目光扫过场下如林的刀枪,扫过那些因艰苦操练而汗气蒸腾、却又目光狂热的战士,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到云谌那种时而闪现的复杂与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冰冷的笃定。在南征这件事上,这位涅世教的大祭司,展现出的热情与迫切,远胜于极木多的王。
这日,一场激烈的对抗演练刚刚结束。战士们散开来,靠着冰墙或直接坐在冰面上喘息,抓紧这短暂的休息时间恢复体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和金属的冰冷气息。
就在这时,高台之上,光影微一晃动。
都铎瓒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双手,十指以一种极其玄奥复杂的方式交错结印。随着他指尖的舞动,周遭的光线仿佛被无形之力拉扯、扭曲。一片巨大的、朦胧的光幕,如同海市蜃楼般,骤然出现在练兵场上空!
光幕之中景象变幻——那是圛兴城!高耸的城墙,鳞次栉比的屋宇,熟悉的街道……然而,此刻的圛兴城却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黑烟滚滚直冲天际,喊杀声震耳欲聋,帝国的黑鳞军与各式各样服装混杂的叛军激烈厮杀,宫墙崩塌,百姓奔逃……俨然一派末日征伐的景象!
所有休息的战士都被这神迹般的景象惊呆了,张大嘴巴,忘记了喘息,怔怔地望着天空。
都铎瓒低沉浑厚、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如同预言般响彻每个角落,直接烙印在众人的心间:
“看吧!南陆纷争已起,命运的齿轮已然咬合,洪流奔涌,不可逆转!腐朽的巨厦正在自内崩塌!时机……就快到了!”
这充满蛊惑力的画面和话语,让刚刚平息的狂热再次在战士们眼中点燃,喘息声变成了激动的低吼。
然而,萧望屿望着那光影变幻中巍峨却仿佛遥不可及的极木摩格雪峰轮廓,再环顾周围这些虽然精悍但数量庞大的军团,一个现实而尖锐的问题猛地浮上心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鼓起勇气,跨出几步,朝着高台上那圣光笼罩的身影,恭敬却难掩忧虑地朗声问道:
“祭司大人神能通天,属下万分敬佩!只是……恕属下直言!”他抬手指向远方那连绵无尽的、仿佛连接着天穹的巍峨雪峰,“极木摩格天险,飞鸟难上,罡风如刀。我等几人当初能侥幸翻越,实乃九死一生,全凭一股不甘死在故土的狠劲和……或许真有神明护佑。可我极木多这数万南征将士,若想南征,大军行进,粮草辎重无数,强行翻越此天堑……途中恐怕……伤亡过半都未必能成功!此事实在太过冒险!而极木多城三面环海,长年冰封千里,坚逾钢铁,船舰根本无法通行。属下愚钝,敢问祭司大人……是否还有其他途径,可以让我大军前往南陆?”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切中要害,顿时让周围不少从狂热中稍稍冷静下来的将领和战士都暗自点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都铎瓒。
都铎瓒缓缓放下结印的双手,天空中的光幕随之消散。他并未因萧望屿的质疑而动怒,那深邃的目光反而落在萧望屿身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极木多城上空那片被寒流涤荡得异常湛蓝、却依旧冰冷彻骨的苍穹,喃喃低语,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共鸣:
“既然天堑难越,冰海难渡……那便唯有……天上行!”
“天上行?”萧望屿愕然重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的“翼族”后裔战士们,他们虽然体格健壮,眼神锐利,但与生俱来的翅膀?那早已是湮灭在古老传说中的神话了!“祭司大人,虽说极木多子民是翼族后裔,可……早已无人生有双翼,如何能飞?”
都铎瓒不再言语,只是缓缓从高台步下。他所过之处,战士们如同潮水般无声地分开一条道路,目光敬畏地追随着他。他径直朝着练兵场边缘一处被重兵把守的巨大穹顶建筑走去。
萧望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跟上。一直静立旁观的无缘,略一沉吟,也迈步随行而去。
沉重的、包裹着厚厚金属和兽皮的巨门被守卫合力推开,发出沉闷的轰鸣。
门内景象,让见惯了荆城船坊的萧望屿,瞬间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座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兵器工坊!内部灯火通明,数以千计的精壮工匠和涅世教技法师模样的人正在忙碌。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工坊内整齐停放的物事——
那是一只只巨大无比的金属与某种特殊暗沉木材结合造就的……飞鸟?或者说,是模仿鹰隼形态的庞然大物!它们有着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金属骨架闪烁着寒光,木质的部分被打磨得光滑无比,上面镌刻着与都铎瓒袍服上相似的玄奥符文。巨大的翼展几乎遮蔽了工坊的上空,冰冷的喙部尖锐如同长矛,腹部似乎有着可以开启的舱室结构。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竟看不到尽头!
“这……这是……”萧望屿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都铎瓒走到最前方一架已经近乎完成的“飞器”旁,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如同抚摸情人般轻柔地抚过那冰冷光滑的、泛着金属幽光的翼面。
“此乃‘雪鹰弩车’。”都铎瓒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近乎痴迷的狂热与骄傲,“是本座与座下精通机括、符文之术的弟子们,耗费无数心血,以古籍中记载的苍穹霸主‘雪鹰’为蓝本,倾力打造。其内部以精金为骨,符文驱动核心机簧,理论之上,可载甲士,翱翔于九天罡风之上,无视山川险阻,直扑南陆腹地!”
他顿了顿,那丝狂热稍稍收敛,语气中透出一丝遗憾,手指轻轻敲了敲飞器腹部一个复杂的、由无数齿轮和闪着微光的晶体构成的机构:“然,目前唯一的缺憾,便是缺少一种能效极高、可长时间稳定燃烧,为其核心‘符能炉’提供澎湃动力的‘源油’。此油需耐受极寒极热,能量磅礴。本座搜寻多年,试遍北地已知的各种油脂矿髓,却始终难觅其踪。缺少它,这些雪鹰……便只是困于地面的死物。”
萧望屿绕着这庞然大物走了一圈,近距离观察着那复杂精妙得远超他想象的机括结构,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忽然,他猛地停下脚步,用力一拍自己的额头,眼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芒:
“源油?耐寒耐热,燃烧持久?”他急急地转向都铎瓒,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发颤,“祭司大人!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我在荆城码头跟船做时,曾听一位跑遍了北海各条航线的老船老大醉后吹嘘过!他说在北域更北的冰海深处,有一种巨大无比的黑鳞鲸!那种鲸鱼的油脂极其特殊,提炼出来后,呈暗金色,粘稠如蜜,点燃后火光稳定异常,据说一盏油灯若能灌满此油,可日夜不熄,燃烧足足一月之久!当时只当是醉汉的胡话,难道……”
“黑鳞鲸?冰海?”都铎瓒深邃的眼眸中,那一直平静无波的深处,骤然亮起两簇灼人的火苗,如同暗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他猛地转过身,苍白的面容上竟因激动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低声喃喃,仿佛瞬间参透了某个困扰许久的玄奥谜题,“本座寻遍四野苍穹,掘地三尺,却唯独忘记了……向那最深、最冷的冰封海底探寻!神明……果然早已将答案置于世间,只待你这命定的信使,将此密钥……送至我的手中!”
他霍然抬头,眼中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转向工坊内所有停下手中工作、敬畏地望过来的工匠与教徒,声音如同出鞘的冰刃,清晰地传遍整个巨大的空间:
“传本座谕令!即刻调集所有‘破冰船’与精锐教众!目标——极北冰海!不惜一切代价,捕猎黑鳞鲸,取回鲸脂!”
“遵命!祭司大人!”
工坊内,所有涅世教徒与工匠齐齐躬身领命,声音狂热而整齐,如同一个人。紧接着,整个工坊如同精密的机器般瞬间高效运转起来,脚步声、号令声、机括启动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多了一份急迫与肃杀。
都铎瓒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掠过那一排排沉默的、冰冷的金属巨鹰,最终投向工坊之外北方更遥远的、被永恒冰封的海域方向。
冰原的风从未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