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风的线条百折千回。
女人们的心情凌乱不堪。脚印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像是被毒打过后的犯人步履蹒跚。她们就是被回春和海桑大师“押”着走的。这样的状态保持到了绿洲的东南出口。
朝着东南走,很快就能离开这个本以为无毒的人间仙境。
骆驼,沙橇,行囊。还有小红马与天。还有刚刚形成的痛苦回忆。还有遗落沙漠的斑斑血迹。
破晓前的黑夜,黑得掩盖住了回春的怒号。就这样在黑得只剩下呼吸的背景下上路了。一切交给骆驼。
“走啊——”
回春整整怒号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前。她与鸦胆子在大监狱的废墟中找到了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然后一个一个地扔回了沙漠。她说:
“午时,杨它和许岢午时就要出关了。再不走,百口莫辩。杨它那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崔花雨问:“我们做错什么了?”
“许巨愁恨透了负心之人,这里头当然包括杨不扬。杨它深受影响,自小便也恨透了梅花听宇。又见母亲长年为《水天一色》呕心沥血,心中积怨日深。你们需要做错什么吗?”
“我们只想找到多欢前辈,哪怕是一块骨头。”
“她死不了。”
崔花雨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连那种人都能死,那天下人不就死绝了?”
“小娘言之有理。”崔花雨闻言又耷下了脑袋。
回春将手上的污垢往鸦胆子身上擦了擦,并端正了口风:“以她那天下数一数二的身手,并非没有生还的机会。秋心阁作为一个庞杂的机关群,尽管崩溃下陷,但要找到一个生存空间并非遥不可及。秋心阁地下密室的通气管道均分布在断崖外围,并未完全损坏。”
三个受伤的女人一听,顿时间来了精神。崔花雨说:
“如是状况,更加需要人手施以救援,我们要留下来救她,我们想要一个结果。”
“在结果出来之前,你们拿什么面对杨它?你们懂不懂得有一种无奈叫做有理说不清?”
崔花雨再次耷下了脑袋。许多悲问:
“我能不走吗?”
回春恶狠狠地反问:“你能不走吗?”
“大不了一死。”
“想死?早干吗去了?”
许多悲低下头,大气不敢出。崔花雨问:
“许巨愁如何处置?杨它与之感情极深,会否放他一马?”
“杨它性情偏激,但毕竟在绿洲长大,依然算得上质而不野。这件事儿留给我处理便是了。”
墨自杨突然说:“他一定会放了他。”
回春一惊:“此话怎讲?”
“正因为在绿洲长大,人情单调,故而他一定格外看重这份爷孙情。所以,感情用事必是他的一大弱点。”
“绿洲人善恶分明。”回春不服。
“善恶分明?许巨愁呢?”
“以偏概全,妖精未免也太过于小人之心了吧?”
“您要是这么想的话,那就当我没说。”
“既然无话可说,那你们可以走了。”
墨自杨指着废墟说:“我要掏空它。”
又说:“我不怕杨它。”
“你觉得绿洲还不够乱吗?如果你敬重欢儿,将她放心里就对了——如果她死了,你会陪着她去死吗?若舍不得死,你会背着她陪你走完这一生吗?说你是妖精,怎也磨磨唧唧?”
鸦胆子插嘴:“一有结果,老衲将以最快的速度将讯息送达上清。小墨以为如何?绿洲再经不起折腾了。”
回春说:“你不是老衲了。”
再对墨自杨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娘年轻时比你更跳,就是跳过头了才当的丫鬟。”
您老这丫鬟当的比唐玄宗还舒坦。墨自杨手拄膝盖站了起来,又拉起另外两人:“走啦,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许多悲不情愿。“走啊。”回春上前给了一脚。用力踹。许多悲摔倒在地。墨自杨与崔花雨一人一手拖着走了。
总是要往前走的。人生就是人的生命,就算人不走,生命也会自己走,所以还不如让它跟着自己走。回春吼:
“别回来了,永远。”
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捶打鸦胆子的声音。
许多悲抱头痛哭。哭声掩盖了风声与沙橇的脚步声。
公元747年正月初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墨自杨的人生轨迹。她选择了一条赌上自己以及两位兄弟性命的路。
如果说黄酸八种是一个大赌徒的话,那么她就是他的师祖。尽管黄酸八种还有一个令人扼腕的大赌局尚未浮出水面。
沙漠的天亮是红与黑的较量。最后由日出宣告红方胜利。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代表黑色的沙漠被一场大火覆盖,红色火焰伸向天边,然后越爬越高,将蔚蓝吞没,将白云烧成灰烬。
沙橇在烈火中前行,它的影子构成了最生动也最顽强的象征,再猛烈的红也穿透不了。这一道精灵般的影子孤勇地粉碎了烈火的围剿,在抵达铜树的同时,也让沙漠回到了本来的颜色。
一片片动感起伏而又安静的黄,勾勒出天空的姿态。
姐姐萎靡不振。崔花雨作为懂事的小妹,自然要多抢点活儿干,但她居然转不动铜树。还是得姐姐来。
也只有鬼斧神工那种一辈子都在挥汗如雨的铁匠才会做出这种“蛮力含量”满满的玩意儿。
铜树右下方有一座小沙丘,铜树转动,沙丘逐渐下沉,并在铜树的左下方托起一座坟冢,有点跷跷板的意思。
但肯定不是用来玩的。
所以这么“好玩”的一个设计只是为了保护坟冢不受侵害。杨不扬估计是死了之后依然“活得很累”的天下第一人——梅花听宇坟墓被挖,挖出来了还到处被抢,被抢到没人敢轻易涉足的许多沙漠还得偷偷摸摸躲起来,十年八年也晒不到一次太阳。
墨自杨最伤心的就是这个,甚至动了拖走棺材的念头。尽管瞧不起爹,但这是女儿应尽的义务。
不过这个念头转眼就被现实击溃。
墓碑与棺材之间有一个盒子,但盒子里装的是一本不正经的秘笈。这一趟沙漠之行有抹不去的伤痛,但也有莫大的收获,只是没想到这个收获竟然变成了骗局,或者说是一则没有笑点的笑话。
“想报复杨门,又何必兜圈子呢?”墨自杨凄然跪地。
然而她的哀怨促醒了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许多悲。
“绝无可能。”许多悲掏出一支鹰骨笛,“欢儿最后时刻塞我身上的,说转交给你。你知道这笛子的来历吗?”
“我从没见过这东西。”墨自杨扔掉盒子。
“杨门每一代传人成亲前,总是会亲手制作一支鹰骨笛送给爱人。杨不扬并没有带走它,所以欢儿才依旧死心塌地爱着他。所以欢儿绝无可能报复杨门——她不惜与杨它闹翻也不让其改姓。她母子俩感情稀微,形同陌路,就是因为杨不扬而起。”
“我并非说她,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你觉得是谁?”
“为什么要转交给我?”墨自杨接过鹰骨笛,仿佛将刚刚过去的两句话当作一阵风吹过。
“物归原主。欢儿做人做事有始有终,把笛子还给你,就证明她对杨不扬的爱情走到了终点。她该为自己活一把了。”许多悲难得自信地说,“是我个人以为的,应该不会错。”
“她是该为自己活一把了,只可惜这一把变成了生死未卜。”墨自杨凝视着刻在鹰骨笛上的一行字:无欢不欢。
无欢不欢,多热烈的爱啊。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爱情就是一口装满了谎言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