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场暴雨，像是要将整座城市淹没般倾泻。雨水敲打着育才中学教学楼蓝色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植物根茎腐烂的气息，以及暑假结束后特有，一种混合着不情愿与微妙躁动的氛围。
高二（二）班的教室里喧嚣鼎沸，一个暑假未见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换着零食、游戏卡带和真假难辨的见闻。
话题的中心，偶尔会飘向那个空了两个月的，靠窗最后排的座位。
“听说他家里人搬走了，连学籍都没来办。”
“活该吧，自己心理脆弱。”
“喂，陈浩，你们上次是不是玩得有点过火了？”
被点到名字的，是一个身材高壮且穿着限量版球鞋的男生。
他正把脚跷在课桌上，闻言不屑地嗤笑一声，用力捏扁了手里的空饮料罐，发出刺耳的响声：“过火？他自己站不稳掉下去的，关我们屁事，少他妈晦气。”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压过雨声，让周围一小圈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知情者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没人再说话。角落里，一个戴眼镜的瘦弱男生默默低下了头，手指攥紧了书本边缘。
班主任李艳华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惯常且略显疲惫的权威。
她四十岁上下，妆容精致却难掩眼角的细纹，那是常年周旋于学生、家长和校领导之间留下的印记。
她习惯性地扫视全班，目光在掠过那个空座位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几秒，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惋惜，更多是麻烦已过去的轻松，从她眼底滑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安静，新学期开始了，都把心收一收……”她清了清嗓子，开始例行公事的开场白，关于成绩，关于未来，关于纪律。
话语熟练而流畅，像排练过无数遍的台词。就在这时，教室门被轻轻推开。
所有的声音，包括李老师的讲话声，窗外的雨声，细微的窃窃私语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湿透的夏季校服紧贴着他过于消瘦的身体，深蓝色的布料因为湿水而近乎墨黑。
头发也完全被雨水浸透，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下颌线，滴滴答答地落在门口干燥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是凌栖……”
那张脸，所有人都认得。只是此刻，上面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鲜活气息。
皮肤是缺乏血色的瓷白，嘴唇泛着极淡的灰。最让人心底发寒的是他的眼睛，漆黑，深不见底，像两潭凝固的死水。
没有焦点，没有情绪，甚至……没有眨动。他就那样站着，仿佛感觉不到浑身的湿漉，也感觉不到全班几十道惊骇目光的聚焦。
死寂持续了大约五秒，或许更长，李艳华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被一种近乎惊悚的愕然取代。
她扶住了讲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凌……凌栖同学？”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勉强维持着镇定，“你……你回来了？怎么淋成这样，快……快回座位上去。”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凌栖的家人不是已经……接受了“意外”的事实，并且为了避免“影响”主动表示不再追究了吗？
“他们不是已经悄无声息地搬离了这个城市吗？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时间，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
凌栖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看李艳华一眼。
他迈开步子，走向那个属于他的，靠窗的最后排座位。
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摇晃，但每一步，那湿透的裤管和鞋子都在地面留下一个清晰的水印。
脚步声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异常沉重。他所过之处，前排的学生下意识地缩紧身体，仿佛躲避某种无形的寒气。
那个之前叫嚣的陈浩，脸色变了几变，从最初的震惊到强装镇定的恼怒，他死死盯着凌栖，似乎想从对方身上找出一点伪装的痕迹，但他失败了。
凌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他心底莫名地窜起一股凉气。凌栖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将背后那个廉价，同样湿透的书包无声地放在桌肚里。
然后，他双手平放在桌面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准确地说，是穿透了前方的黑板和老师，望向某个虚无的点。
他不需要呼吸，所以他的胸膛没有任何起伏。他不需要眨眼，所以他的眼睛始终保持着那个空洞且凝视的状态。
整个教室的气氛变得粘稠而压抑，之前的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恐慌在蔓延。
李老师试图继续她的讲话，但声音干巴巴的，失去了所有感染力，她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角落。
她注意到，凌栖校服左胸口的校徽，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了，留下一个难以忽视的破损痕迹。那痕迹，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第一堂课就在这种极度诡异和心照不宣的静默中煎熬着度过。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李艳华几乎是逃离般地宣布下课，快步走出了教室。
几个平时以陈浩马首是瞻的男生立刻围到了他身边。
“浩哥，怎么回事？他不是……”
“见鬼了！”陈浩压低声音，狠啐了一口，眼神阴鸷地盯着那个角落，“装神弄鬼！看老子等下怎么拆穿他！”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大步走向凌栖的座位。
他停在凌栖桌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凌栖完全笼罩。
“喂！凌栖！”陈浩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试图吸引全班的目光，也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心底那一丝不确定的寒意，“你他妈暑假死哪儿去了？啊？在这儿装什么蒜？”
凌栖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仿佛陈浩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愤怒的反驳更让陈浩难堪和暴怒，他猛地伸手，想去推凌栖的肩膀：“老子跟你说话呢！”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凌栖那湿冷校服的前一瞬，凌栖的头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那双无瞳般漆黑，没有任何反光的眼睛，精准地“看”向了陈浩。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厌恶，甚至没有轻蔑……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种绝对且彻底的“空”。
陈浩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一股冰冷且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感，像一条毒蛇，瞬间从他的脚底窜上脊梁骨，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他伸出的手，就那么悬停着，进退不得。凌栖只是“看”着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几秒钟后，凌栖的头又缓缓地转了回去，恢复了之前的姿势，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陈浩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在周围同学探究，惊疑的目光注视下，他悻悻地收回手，色厉内荏地骂了句谁也听不清的脏话，狼狈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不再看向那边。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更响了，没有人注意到，凌栖平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且在积着一层薄薄水汽的桌面上，划过一道短暂而扭曲的痕迹，随即又被更多渗出的水渍覆盖，消失无踪。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冲刷着这座校园，也仿佛在冲刷着某些被刻意掩埋的东西。凌栖的回归，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而真正的黑暗，还潜伏在每一张看似正常的面孔之下，静待着被那双永不眨动的眼睛……揭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