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中学的排水系统似乎无法完全消化昨夜那场暴雨的余孽,教学楼背光的墙角滋生着深色的水渍,像蔓延开的不规则地图。
空气里那股潮湿且混合着消毒水和青春期汗液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重,黏附在每一个呼吸之间。
高二(二)班的早自习,失去了往常那种流于表面的喧闹。
一种压抑且被刻意控制的安静笼罩着教室,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所有人都在用这些正常的声响,去掩盖某种不正常的存在。
凌栖依旧坐在那个靠窗的角落,他换上了干爽的校服,同样是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款式,左胸口的校徽破损处,像一个无法忽视的注脚。
他坐姿笔挺,面前摊开着一本物理课本,目光落在书页上,但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是否真的在“阅读”,无人得知。
他不需要呼吸带来的微起伏,使得他像一尊被精心放置在校园背景里的蜡像,逼真,却毫无生机。
陈浩整个早自习都显得有些焦躁,他不再像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地和周围人打闹,而是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个角落。
昨天指尖即将触碰到凌栖肩头时,那股瞬间攫住他心脏的冰冷恐惧,挥之不去。
那不是面对老师训斥或者家长责骂时的紧张,而是一种更原始且面对未知和虚无时本能的战栗。
“妈的……”他在心里暗骂,试图用愤怒驱散那丝寒意,“一定是装的,故弄玄虚……”他需要证明这一点,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他自己那颗开始不安的心。
课间操的铃声成了解脱的号角,学生们鱼贯而出,涌向操场。
凌栖也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依旧平稳,步伐节奏均匀且混入人流,走向教室门口。
机会来了,陈浩对旁边的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三人故意放慢脚步,卡在了教室门口并不宽敞的位置。
当凌栖走到门口时,陈浩猛地向右侧一挤,同时左边那个矮胖的男生也默契地靠拢,形成一个狭窄且必然会产生碰撞的通道。
这是他们惯常的小把戏,用看似无意的身体接触来试探和羞辱,预想中的撞击感并没有传来。
凌栖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或调整,就在陈浩的肩膀即将撞上他的瞬间,他的身体以一种超越常人反应极限且微不可查的角度和速度,恰好从两人形成的缝隙中滑了过去。
没有触碰,甚至连衣角都没有擦到,陈浩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团虚无的空气上,力道落空带来的惯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撞到门框。
他愕然回头,只看到凌栖已经走出了几步远,背影挺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浩哥,你没事吧?”矮胖男生扶了他一把,脸上也带着惊疑。
“他……他怎么过去的?”陈浩盯着那个渐远的背影,心底的寒意再次涌了上来,那根本不是巧合能解释的敏捷。
“不知道啊,好像……好像闪了一下?”另一个跟班不确定地说。
陈浩的脸色变得难看,他不再说话,阴沉着脸走向操场,阳光有些刺眼,但他却感觉不到暖意。
操场上,各班按位置站定,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
凌栖站在队伍的中后段,他的动作……标准。是的,极其标准。
每一个伸展,每一个弯腰,每一个踢腿,都如同教科书般的精准,分毫不差。
但这种标准,缺乏了人类动作中固有的,微小的不协调和惯性缓冲,显得机械而冰冷。
他旁边的几个学生,动作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下意识地想要离他远一点。
李艳华老师站在班级队伍的前面,目光扫过自己班的学生,最终不可避免地停留在凌栖身上。
作为班主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班级气氛的异样,而核心,就是这个“死而复生”的学生。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昨天凌栖的出现太过冲击,让她失了方寸。
今天,她必须弄清楚情况,她回到办公室,调出了凌栖的学籍档案和家长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是空号。
地址……她记得当初处理这件事时,校方与凌栖的叔叔有过接触,那是一个看起来唯唯诺诺且只想尽快摆脱麻烦的中年男人,她尝试拨打了档案上留下的他叔叔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哪位?”背景音有些嘈杂,“您好,是凌栖的叔叔吗?我是育才中学高二七班的班主任李艳华。”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推诿:“李老师啊……有什么事吗?凌栖那孩子……不是已经……”
“他昨天回来上课了……”李艳华直接说道。
“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不可能!他……他明明……我们当时都……都确认过了!”男人的话语有些混乱,似乎极力想否认什么。
“他确实回来了,我想了解一下,家里是不是……”
“李老师!”男人打断了她,语气变得急促甚至有些粗暴,“这事跟我们没关系了,真的没关系了,他的东西我们都处理了。
学籍你们爱怎么弄怎么弄,我们管不了!以后别再打来了!”
“嘟嘟嘟——”忙音响起。李艳华握着话筒,愣住了,那语气里的恐惧和急于撇清,远远超过了失去亲人的悲伤。
她回想起当时“意外”发生后,家属异常“通情达理”的态度,以及迅速搬离的行为,当时只觉得是对方不想触景生情,现在想来,处处透着诡异。
她放下电话,揉了揉眉心。事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凌栖的回归,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搅起的不仅仅是水面的涟漪,还有沉淀在底部的、不愿被记起的淤泥。
下午第一节是化学课,讲解到金属活动性顺序时,老师提到了铁在潮湿空气中生锈的原理。
凌栖依旧保持着听课的姿态,目光落在黑板的化学方程式上。坐在他斜前方的那个戴眼镜的瘦弱男生,叫王睿,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也是上学期唯一一次。
在陈浩他们嘲笑凌栖穿破鞋时,试图出声阻止,但声音小得几乎没人听见的人。
此刻,他正偷偷从笔袋里拿出一块崭新且用来做数学题的金属比例尺。
就在王睿将比例尺放在桌面的瞬间,他惊愕地看到,那光洁的不锈钢尺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浮现出点点棕红色的锈斑。
锈迹迅速蔓延、连接,仿佛有无形的时光加速器作用在上面。王睿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猛地将比例尺拿起来,难以置信地擦拭着,但锈迹牢固地附着在上面。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恰好对上了凌栖那双转过来且漆黑的眼睛。
没有警告,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任何指向性,只是“看”着他。
王睿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凉意从尾椎骨升起,他猛地低下头,将生锈的比例尺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不敢再抬头,也不敢声张。那个暑假的下午,他因为害怕而选择匆匆离开废弃教学楼后面的身影,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是因为那个吗?”他不敢想,凌栖的目光已经移开,重新投向黑板,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
只有王睿手心里那块冰冷、粗糙的锈迹,在无声地证明着,某种超出常理的力量,已经随着这个沉默的归来者,渗透进了这个教室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里。
它不激烈,不张扬,却像铁器上悄然蔓延的锈痕,缓慢而坚定地,开始腐蚀某些看似坚固的东西。
比如谎言,比如遗忘,比如那层名为“正常”且脆弱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