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中学的日常,像一台咬合严密的机器,齿轮转动,将一切异常试图碾磨成可供消化的寻常。
凌栖的回归,最初如卡入齿轮的沙粒,引发了一阵刺耳的噪音和短暂的停顿。
但几天过去,机器仍在运转,沙粒似乎被暂时忽略,或是被更大的惯性裹挟着,强行纳入了运转的轨道。
只是,那被忽略的沙粒,正在悄无声息地磨损着齿轮的内里。
陈浩的恐惧,在几次试探无果后,逐渐发酵成一种更为阴郁的愤怒。
硬碰硬的方式似乎行不通,那种非人且冰冷的无视比任何反抗都更让他感到无力,他需要另一种方式,一种更符合“规则”,更能撕破那层平静伪装的方式。
机会出现在周五的物理小测上,物理老师是个严谨刻板的中年男人,对课堂纪律的要求近乎苛刻。
试卷发下,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的沙沙声。凌栖坐在角落,答题的速度不快,但极其稳定,握着笔的手指苍白而修长,没有任何颤抖。
陈浩坐在他斜前方,心思早已不在试卷上。他对着旁边的跟班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趁着老师转身巡视后排的瞬间,将一个小纸团精准地弹到了凌栖的脚边。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浩举起了手,“老师!”他的声音响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正义感,“凌栖作弊!我看到他脚下有纸条!”
所有的笔尖停顿了一瞬,物理老师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投向角落。
他快步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个明显是刚揉成的纸团……展开,上面是几个潦草的物理公式。
“凌栖,”老师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怎么回事?”
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有幸灾乐祸,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艳华在讲台上也停下了批改作业的笔,看了过来,凌栖缓缓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老师,又掠过陈浩那张压抑着得意和恶意的脸。
他没有惊慌,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被冤枉时应有的情绪波动。他只是抬起手指,指向了自己桌面的左上角……那里,空无一物。
然后,他用那平直到没有任何语调起伏的声音,清晰地陈述:“老师,我的草稿纸,在发下试卷前,被陈浩同学借走,并未归还。”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死水,激起了不同的反应。陈浩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桌面。
他的草稿纸好好地放在那里,而凌栖的桌角,“确实是空的!他借草稿纸?他根本就没靠近过凌栖!”
“你胡说!”陈浩脱口而出,脸色涨红,“我什么时候借你草稿纸了?”
物理老师看了看陈浩桌上完整的草稿纸,又看向凌栖空荡的桌角,眉头锁得更紧。
他倾向于相信有实物证据的陈浩,但凌栖那过于平静的态度和精准的指证,又让他产生了一丝怀疑。
“都安静!”老师呵斥道,他拿起凌栖的试卷,快速扫视。
上面的解题步骤清晰,字迹工整,与纸条上潦草的笔迹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凌栖解答最后一道难题的思路,远远超出了纸条上那几个基础公式的范畴。
真相几乎不言自明,“陈浩!”物理老师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扰乱考场纪律,诬陷同学,试卷记零分,下课跟我去办公室!”
陈浩张了张嘴,还想争辩,但在老师严厉的目光和周围同学异样的注视下,只能狠狠地剜了凌栖一眼,不甘地坐下。
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冰冷且会反弹所有力道的铁板上。那种算计落空反噬自身的憋屈感,几乎让他爆炸。
凌栖不再说话,重新低下头,继续书写。仿佛刚才的风波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负责完成答题程序的机器。
下课铃响,陈浩阴沉着脸被老师带走。教室里顿时议论纷纷,“陈浩这次踢到铁板了?”
“凌栖怎么知道他会诬陷他?还提前把草稿纸收起来了?”
“不知道,感觉……有点邪门。”
王睿坐在座位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笔帽已经有些锈蚀的钢笔。
他全程目睹了这一切,心脏跳得厉害,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在陈浩举手之前,凌栖似乎……极其轻微地,将桌角那张原本存在的草稿纸,塞进了桌肚里。”
他是故意的,他预判了陈浩的行动,并且冷静地设置了一个简单,却足以让施害者自食其果的陷阱。
这不是被动承受,这是……狩猎。
王睿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那块迅速生锈的比例尺,想起那个暑假的下午,凌栖被陈浩他们堵在废弃教学楼后面时,曾短暂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恰好路过的自己,“那眼神里,当时是绝望,还是某种……记认?”
他不敢再想下去,慌忙收拾好东西,几乎是逃离了教室。
李艳华回到办公室,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陈浩在她面前百般抵赖,一口咬定是凌栖陷害他。
她无法判断谁在说谎,或者说,她不愿意去深入判断。凌栖的回归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任何与他相关的风波,她都希望能尽快平息。
她拿起电话,想再联系一下凌栖的家人,哪怕只是一个远亲,就在她翻找通讯录时,教务处的张主任踱了进来。
“李老师,听说你们班那个……凌栖,回来了?”张主任端着保温杯,语气看似随意,“是的,主任。”
“嗯,回来就好……年轻人,可能之前遇到点挫折,想开了就好。”张主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学校嘛,要以稳定为重,要维护正常的教学秩序。
不要因为个别人,影响了大局,家长那边……既然之前已经处理好了,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李艳华听懂了话里的暗示:“冷处理,淡化,维持表面平静。”
“我明白,主任。”她点了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她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冷处理”掉的,比如陈浩眼中日益增长的怨毒,比如王睿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惧,再比如……凌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眼睛。
放学时分,天空又阴沉下来,酝酿着另一场雨。
凌栖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如果那间位于老旧小区顶层、狭小逼仄、早已空无一人的出租屋还能被称为“家”的话。
在路过一个僻静的巷口时,几个穿着其他学校校服、流里流气的青年拦住了他。
为首的那个,脖颈上有着狰狞的刺青,是陈浩在社会上认识的“大哥”,“小子,听说你很狂啊?敢惹我兄弟?”刺青男叼着烟,歪着头打量凌栖,眼神轻蔑。
凌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浩哥说了,给你长点记性。”另一个黄毛晃了晃手里的短棍。
巷子很深,罕有人至,夕阳的余晖被高楼遮挡,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凌栖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刺青男的脸上,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在那极致的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缓缓地,向前踏出了一步,仅仅一步。刺青男嘴边的烟头,那点猩红的火光,毫无征兆地,“噗”一声熄灭了,仿佛被无形的冷水浇透。
同时,一股难以言喻且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小小的巷口。
几个青年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巨大的恐惧。
他们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呼吸变得困难,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眼前的少年,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却散发出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凶徒都更令人胆寒的气息,“那是一种……非人的,属于另一种存在领域的气息。”
短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黄毛牙齿开始打颤,凌栖又向前走了一步,没有言语,没有威胁,“只是靠近……”
“鬼……鬼啊!”不知是谁率先崩溃地喊了一声,几个人连滚带爬,惊恐万状地转身就跑,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身后那无声的黑暗彻底吞噬。
凌栖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光亮处。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截彻底熄灭,连一丝青烟都没有冒出的烟头。
然后,他抬起脚,踩了上去,轻轻碾过,动作自然,如同只是碾过一片落叶。
他继续向前走去,步伐依旧平稳,背影融入即将被夜色笼罩的街道。
巷子里,只剩下那被碾碎的烟蒂,以及一股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铁锈与尘埃混合的气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