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是十七区最公平的事物，它们不在乎你曾是街区老大还是潦倒孤儿，只要血肉开始腐败，它们便会闻讯而来，履行宇宙间最朴素的分解职责。
现在，它们正围绕着巷角那个小小的“林默”，举办一场微型盛宴。
他看起来大约十岁，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干瘪的虾米，左臂上一道被锈铁片划开的伤口已然不再流血，只是边缘开始泛出不详的青灰色。
饥饿和持续的低烧，终于在昨夜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几个穿着改造过且带着尖刺护肩的半大少年路过巷口，其中一个朝里面瞥了一眼。
“啧，那小子好像真没气了。”
“晦气！本来今天还想找他‘借’点东西去换烟卷。”
“走吧走吧，一会儿巡逻的机械卫兵过来，又得麻烦。”
他们嘟囔着，像谈论一块绊脚的石头，脚步不停地离开了。在十七区，死亡是日常背景音的一部分，一个无名孤儿的消逝，激不起半点涟漪。
然而，就在苍蝇的嗡嗡声似乎达到某个临界点时——那具本该僵硬的“尸体”，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不是痉挛，不是神经反射，而是一种……极其慵懒的，仿佛沉睡太久之后，试探性的伸展。
紧接着，“无铬”或者说，占据着这具形骸的某种东西……缓缓地，用一种完全不符合人体工学，近乎液体流动般的姿态，“坐”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污垢和细小伤口的手臂，又抬手，摸了摸脖颈上已经浮现的尸斑。
脸上没有任何对于“死亡”的恐惧或对于“重生”的惊喜，只有一种……带着浓浓睡意的好奇。
“唔……这次‘角色扮演’的后遗症有点麻烦啊。”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与孩童外貌截然不同的古老韵律，“这具身体……烂得有点快。”
他歪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与他脏污小脸极不相称，森白而整齐的牙齿。
“规则是‘死亡即结束’？谁定的？我同意了吗？”
话音未落，他手臂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和愈合，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
脖颈上的尸斑如退潮般消散，皮肤恢复成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并非健康的颜色，“而是一种……被强行从死亡线拉回，剔除了所有生命杂质后的纯粹状态。”
他，苏醒了……并非复仇的幽魂，也不是寻求救赎的圣灵。
他是“混沌”，一个觉得“秩序”太过无聊，热衷于投入各个世界，封印记忆和能力，以最卑微身份体验“生存”这场游戏的古老存在。
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游戏通关的提示音，提醒他该换下一个存档点，或者……干脆给这个游戏增加点新玩法。
而这一次，他决定选择后者，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那双原本属于“无铭”的，总是带着惊惶与麻木的眼睛，此刻清澈得诡异，深处仿佛有星云旋转和破碎又重组，充满了对万事万物且纯粹的“玩味”
“嗯……‘被欺凌至死的孤儿’……剧本有点老套，但场景搭建得还不错。”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瞬间蔓延开来。
他“看”到了那个用铁片伤了他的疤脸汉子，正在一个地下赌场里，为刚刚输掉最后一枚硬币而暴怒地捶打墙壁。
他“看”到了管理这片区域的“秃鹫”，正在和他的情妇密谋如何吞掉上一级管理者的一批货。
他“看”到了更多在泥泞中挣扎的灵魂，他们的贪婪、恐惧、冷漠以及偶尔闪烁又迅速熄灭的微弱善意。
“一锅名为‘人性’的大杂烩，”他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就是味道有点……太单一了，缺乏惊喜。”
他需要一点“变量”，一点“催化剂”。
就在这时，昨天试图搜尸未果，反而目睹同伴诡异死亡的那个少年，带着两个明显更年长、气息更凶悍的男人回到了巷口。
少年脸上带着恐惧和一种扭曲且想要证明什么的愤恨，指着刚刚“复活”的“林默”。
“就是他！黑皮肯定是因他死的！这小子邪门！”
两个壮汉眼神凶狠，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武器。他们打量着站在巷中，神态自若得诡异的“无铭”。
“小子，你搞什么鬼？”其中一个低吼道，手按向了腰间。
“无铭”看着他们，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却毫无温度的笑容。
他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对着巷口那盏接触不良，疯狂闪烁的昏黄路灯，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一声轻响，仿佛按下了某个神秘的开关。那盏路灯的灯泡，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然后“嘭”地一声彻底熄灭。
几乎同时，旁边一栋摇摇欲坠的棚屋里，老旧的播放器突然以最大音量响起了一首几十年前，旋律欢快甚至有些滑稽的流行歌曲。
更远处，不知谁家仓库的警报器被莫名触发，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整个街区，以这条小巷为中心，瞬间陷入了一种荒诞，毫无逻辑的混乱。
两个壮汉和那个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一愣，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而就在他们注意力被分散的这不到一秒钟“咔嚓！”
一声轻微脆响，带头壮汉脚下，一块看似牢固的金属板毫无征兆地断裂，他的一条小腿以诡异的角度弯折，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倒地不起，另一名壮汉惊骇地后退，却感觉脖颈一凉。
他挂在腰间，尚未出鞘的短刀，不知何时竟已抵在了他自己的喉咙上，刀柄正被他自己的手紧紧握着。
他瞳孔骤缩，全身僵硬，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而那个带路的少年，则惊恐地看到，巷子墙壁上那些斑驳的污迹和涂鸦，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组成了一张张嘲讽而诡异的鬼脸，正对着他无声地狂笑。
“林默”站在巷子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场由他即兴导演，微小而混乱的戏剧。
他轻轻走到那个因为腿骨折断而痛苦哀嚎的壮汉身边，蹲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天真的好奇问：“叔叔，混乱的味道，好不好玩？”
不等回答，他站起身，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发出一串轻快的低笑。
然后，他迈着悠闲的步子，从那个用刀抵着自己脖子，汗如雨下的壮汉，和那个被幻象吓得几乎精神崩溃的少年中间穿过，走出了这条弥漫着腐臭和恐惧的小巷。
他的身影融入外面那片因为各种莫名其妙故障而引发，更大的骚动与混乱之中。
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和悬浮的污染物，落在他苍白而精致的侧脸上。
一场真正属于“混沌”的游戏，刚刚拉开帷幕，而这座罪恶的温床——第十七区，还对此一无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