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中学的图书馆,位于教学楼顶层,拥有巨大的落地窗,平日里是阳光最好的地方。
但今天,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光线晦暗,让这间本该明亮的空间充斥着一种陈年纸张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息。
历史老师布置了一项小组作业,以“口述历史”的形式,调研并报告本校近二十年的变迁。
凌栖、王睿,以及一个名叫温婷的女生,被分到了同一组,温婷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性格开朗,家境优渥,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对凌栖的归来,最初只有好奇,并无太多惧意。
“我们去档案馆看看吧?听说那里有一些老照片和记录。”温婷兴致勃勃地提议,试图打破三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王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始终不敢与凌栖接触。
凌栖一如既往,既没有表现同意,没有表示反对。校档案馆位于图书馆最里间,由一个退休返聘的老教师管理,里面堆满了蒙尘的卷宗和相册,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老化特有的酸味。
管理档案的孙老师推了推老花镜,看着这三个奇怪的学生组合,尤其是那个眼神空洞的凌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没多问,指了个方向:“历届活动的影集在那边第三个架子,自己找别弄乱了……”
温婷很快投入了寻找,王睿则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拂过积灰的书脊,动作僵硬。
凌栖安静地跟在后面,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不断吸收周围声音和热量的寒冰。
温婷抽出一本厚重封面是暗红色人造革的影集,封面上烫金的学年度校园文化节”字迹已经有些斑驳,她小心翼翼地翻开。
照片是彩色的,但色彩因年代久远而有些失真,一张集体照吸引了她的目光……一群穿着当时校服的学生在舞台上表演话剧,笑容灿烂。照片下方贴着泛黄的标签,手写着参演学生的名字。
“咦?”温婷轻轻发出一个音节,她的手指点着照片边缘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后勤人员服装,低头整理道具的年轻人侧影,看不清楚脸,“这个人……看着有点眼熟?”王睿凑近了些,没看出所以然。
就在这时,温婷感觉一股凉意从旁边传来。她下意识地转头,发现凌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侧,正“看”着那张照片。
他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温婷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冷了些。
“凌栖,你认识这个人吗?”周婷下意识地问出口,随即觉得自己有点傻,凌栖怎么可能认识十几年前的人。
凌栖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指,用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指尖,轻轻点在了照片下方,那个手写标签的一个名字上。
温婷和王睿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那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名字:“幻晓梅……”
就在凌栖指尖触碰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影集页面上,幻晓梅那张洋溢着青春笑容的脸,在她的注视下,开始发生极其细微的变化。
照片的质感仿佛活了过来,那笑容的弧度似乎僵硬了一丝,眼神深处,一种难以言喻且被岁月尘封的惊恐情绪,正透过薄薄的相纸,无声地弥漫开来。
温婷猛地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照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是错觉吗?光线太暗了?”
她感到一阵心悸,不敢再看,慌忙合上了影集,“我们……我们找找别的吧!”她的声音有些发干,王睿将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脸色更加苍白。
他清楚地看到,在凌栖指尖触碰的瞬间,周婷脸上闪过的惊疑不定,那不是错觉。
就在这时,管理档案的孙老师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的目光扫过那本被合上的暗红色影集,又深深看了一眼凌栖,最后落在周婷和王睿身上。
“找到有用的了?”孙老师的声音沙哑,带着老人特有的迟缓。
“还……还没有……”温婷回答,孙老师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半晌,才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幻晓梅……那孩子,可惜了。”
温婷和王睿同时一愣,“孙老师,您认识她?”
“怎么不认识?”孙老师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晦暗的天空,“当年挺优秀的一个学生,成绩好,人也活泼,就是……高二下学期的时候,突然就退学了。
听说是家里出了事,搬走了……走得悄无声息的……”他的话语停顿在这里,带着一种老人特有,对往事的讳莫如深。
但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却若有若无地再次瞟向凌栖,那眼神里似乎藏着某种更深的东西……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确认。
凌栖静静地站着,仿佛孙老师的话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看”着那个放着暗红色影集的书架,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架子上积累,厚厚的灰尘。
“当年负责她们班活动的老师,是谁啊?”温婷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孙老师布满皱纹的脸皮似乎抽搐了一下,他含糊地说道:“好几个老师呢,记不清了,太久了……你们小孩子,打听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他说完,便拄着拐杖,转身慢慢走开了,背影显得有些仓促。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了温婷的脊背。
她突然意识到,这座她熟悉的校园,似乎埋藏着许多她不了解的秘密。而身边这个沉默的凌栖,他的归来或许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王睿更是如坐针毡,孙老师那欲言又止的态度,凌栖触碰照片时诡异的感应,还有那个名叫林晓梅,莫名退学的学姐……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碰撞,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猜想:“凌栖的能力,或许不仅能作用于现在,还能……触及过去?”他能唤醒被遗忘,隐藏在岁月尘埃下的……冤屈与恐惧?
凌栖这时动了,他走向另一个书架,抽出了一本更旧,封面几乎褪成白色的档案册。他翻动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周婷和王睿站在原地,都没有动,图书馆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越来越压抑的风声。
凌栖从那份旧档案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边缘已经脆化的纸。
那是一份十几年前的校刊稿件清样,标题是《论校园欺凌的隐性伤害与干预措施》,作者署名——张雅萍。
他将这张纸轻轻放在温婷面前的桌子上,温婷低头看去,稿件内容并无特别,但就在目光接触到作者名字的瞬间,她感觉一股冰冷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
她“啊”地一声缩回手,发现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时被纸张边缘划破了一道小口,渗出了一颗血珠。
而那张脆弱的旧纸上,作者署名“张雅萍”三个字旁边,竟缓缓地如同被无形之力腐蚀一般,显现出几个暗红色且潦草的字迹,那颜色,像极了干涸的血:“他们还在……”
字迹扭曲,充满了绝望,温婷惊恐地捂住嘴,连连后退,撞到了身后的书架,灰尘簌簌落下。
王睿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了,凌栖不是在无差别地散播恐惧,他是在……取证。
用他非人的方式,从时间的坟墓里,挖掘出那些被掩盖,相似的悲剧。
他在用这些无声的证词,拼凑一个关于这座校园更深层,更黑暗的真相。
而他们,这些偶然被卷入的学生,则成了这些“证词”的被动接收者。凌栖静静地“看”着那张浮现血字的纸,然后,又缓缓地转向窗外。
天空终于支撑不住,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叩问。
他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激烈的对抗,他只是沉默地翻开历史的旧账,让那些被遗忘的罪恶,在活着的人面前,显露出它们狰狞的一角。
恐惧,在这一刻,有了具体而沉重的形状。
它不再局限于凌栖个人,而是像瘟疫一样,开始沿着时间的脉络,悄无声息地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