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扭曲着黄土路的尽头,那个粗布衣衫的背影已然消失,只留下死寂的打谷场,和一片狼藉的惊悸。
蝉鸣,前所未有的疯狂,像是要撕破这七月午后的苍穹,填满每一寸凝固的空气。
阿兰德龙单膝跪地,双手死死抠入干裂的黄土,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动着胸腔内碎裂般的痛楚,暗紫色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尘土里,洇开一小片不祥的痕迹。
世界级的内力,那曾经浩瀚如海、让他屹立于武道之巅的力量,此刻正以一种令他绝望的速度崩散、消融。陈一鸣那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指,蕴含的阴冷死寂之气,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盘踞在他的丹田和主要经脉,顽固地侵蚀着他苦修多年的根基。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和难以置信。他算计了三年,隐忍了三年,终于在师父登顶世界、接受万众朝拜、心神最为松懈的那一刻,递上了那杯淬着无色无味、能缓慢侵蚀内力本源奇毒“蚀灵散”的庆功酒。他亲眼看着师父饮下,亲眼看着师父在随后他与几位师兄弟的联手突袭下,内力运转滞涩,最终被世界第二的阿方索·迪亚斯重创,跌落万丈悬崖。
他本该死了!就算侥幸未死,在蚀灵散的持续侵蚀和那般重伤下,也绝无可能恢复!可刚才那诡异的身法,那无视他雄厚内力防御、直指本源的一指……那是什么?那绝不是他熟悉的“蝉先生”的武功!
“龙少!”
“龙少您怎么样?”
那几个受伤较轻的省级武者,挣扎着爬过来,脸上满是惊惶和恐惧。他们搀扶住摇摇欲坠的阿兰德龙,触手只觉得他身体冰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阿兰德龙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滔天的怨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他一把推开搀扶他的手,嘶吼道:“追!他肯定也受了重伤!他跑不远!给我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武者们面面相觑,看着阿兰德龙这凄惨的模样,又想起陈一鸣那鬼神莫测的手段,一时间竟无人敢动。
“快去!”阿兰德龙状若疯魔,又是一口暗血喷出,“他若恢复……我们……我们都得死!”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让那几个武者打了个寒颤。他们想起三年前“蝉先生”纵横天下时的威势,想起他对待敌人从不手软的作风。若是让他缓过气来……后果不堪设想!
“追!”为首一人咬了咬牙,强忍断臂之痛,招呼还能行动的同伴,踉跄着朝着陈一鸣消失的方向追去。至于那些重伤倒地的,以及跪在地上已然半废的阿兰德龙,此刻谁也顾不上了。
打谷场上,只剩下一些吓破了胆的本地武者和镇民,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阳光炙烤着血腥和尘土混合的空气,那棵老槐树上深深的掌印,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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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鸣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体内的气血如同沸水般翻涌,强行压制阿兰德龙“寂灭指”和“风雷掌”的冲击,尤其是最后凝聚全部精气神、逆转内息施展出那超越常规的“寂灭指”(并非阿兰德龙所学的那种,而是他蛰伏三年,于生死边缘悟出的,摒弃了内力表象,直指生命本源的杀招),几乎榨干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
三年前那杯毒酒,那场背叛,那坠落深渊的重创,早已将他的身体破坏得七七八八。蚀灵散的毒性虽被他以秘法强行压制,并未完全清除,如同附骨之疽,时刻侵蚀着他的生机。这三年的“蛰伏”,并非休养,而是一种更深的消耗。方才一战,不过是引动了沉寂的死水,让那潜伏的暗伤和毒性,再次汹涌反噬。
他扶着土墙,拐进一条狭窄、肮脏的巷道阴影里,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颜色暗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败之气。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蝉鸣变得遥远而扭曲。
他知道,阿兰德龙的人很快就会追来。以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连一个普通的市级武者都难以应付。
不能倒在这里。
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从怀中摸出那个粗糙的布包,里面除了那张村级大赛的获奖证书和一百元奖金,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盒。木盒入手冰凉,上面刻着模糊的、类似蝉翼的纹路。
他用尽最后力气,打开木盒。里面并非什么灵丹妙药,只有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色寒光的金针。
“渡厄……针……”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这是他在那处绝谷中,依据一本残缺的古籍和自己对身体的深刻认知,琢磨出的搏命之法,以金针刺激残存生机,激发潜能,代价是加速生命的燃烧。
没有犹豫,他捻起一根金针,指尖微颤,却异常稳定地,刺入了自己头顶的百会穴。
“呃——!”
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灵魂都被撕裂。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行被榨取出的、带着灼烧感的暖流,暂时驱散了部分的虚弱和冰冷。他不敢停歇,又连续将另外两根金针,刺入了胸口膻中穴和丹田气海穴。
三针入体,他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皮肤表面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汗水瞬间浸透了粗布衣衫,但眼神却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
他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身,将木盒收起。必须尽快离开槐安县,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隐匿起来。阿兰德龙虽然半废,但他背后的势力,以及那个三年前参与围攻的“世界第二”阿方索·迪亚斯,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那虚假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力量,辨明方向,朝着镇外荒僻的山区踉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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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一座位于欧洲某处雪山之巅、完全由高强度合金和防弹玻璃构建的现代风格堡垒内。
一个穿着熨帖白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英俊却带着一种刻薄冷漠气质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翻涌的云海。他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轻轻摇晃。
他便是当今世界武道排行榜第二,“无敌宗师”阿方索·迪亚斯。
三年前,他与阿兰德龙合谋,在“蝉先生”登顶的庆功宴上出手,才勉强与中了毒、心神受创的蝉先生打了个平手,最终眼睁睁看着对方坠崖。那一战,他表面上维持了“世界第二”的尊严,实则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清楚,若非那杯毒酒和徒弟的背叛,自己绝非蝉先生的对手。
这三年,他看似平静,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任何与“蝉先生”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阿兰德龙那个蠢货,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连确认对方死亡都做不到。
这时,他手腕上的一块特制通讯器发出急促的震动。
阿方索眉头微皱,接通。
“迪亚斯大人!”通讯器那头传来一个急促而恭敬的声音,“刚刚收到来自东亚分部最高优先级情报!目标‘蝉’,疑似在华夏一个名为槐安县的村级武道赛现场出现!与阿兰德龙及其麾下发生冲突!”
阿方索摇晃酒杯的动作骤然停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结果?”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阿……阿兰德龙重伤,内力根基疑似被毁!其麾下六名省级武者全员被废!目标……目标离去,方向不明,但据现场能量残留和目击者描述分析,目标自身也必然身受重伤,状态极差!”
通讯器那头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骇。
“咔嚓!”
阿方索手中的水晶酒杯,被他无意识中捏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溅了他一手。但他恍若未觉。
果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在重伤中毒三年后,拥有了轻易废掉阿兰德龙的实力!那是什么力量?难道他在那绝境中,又有了新的突破?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强烈的忌惮和一丝……火热的贪婪,从阿方索心底升起。他绝不能允许“蝉先生”再次崛起,更不能允许那可能存在的、超越现有武道体系的力量,被他人掌握。
“传我命令。”阿方索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启动‘清道夫’计划最高等级。调动我们在东亚区域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封锁槐安县周边五百公里所有交通要道,启用最高规格的卫星监控和能量探测仪。同时,通知我们安插在华夏武协内部的‘暗桩’,给予一切必要的信息支持。”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告诉下面的人,发现目标,优先捕捉。若无法活捉……就地格杀!绝不能让他再次消失!”
“是!迪亚斯大人!”
通讯切断。
阿方索走到办公桌前,抽出一张丝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残留的酒液和玻璃渣。他望向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云海与大陆,落在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县城。
“蝉先生……”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三年前让你侥幸逃脱,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你的秘密,还有你的命,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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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县通往北部山区的崎岖小路上。
陈一鸣的身影在稀疏的林木间艰难穿行。“渡厄针”的效果正在快速消退,更强烈的虚弱感和反噬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斑,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
他必须找到一个地方,一个能隔绝探测,能让他稍微喘息、压制伤势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远处天空传来了极其微弱的、并非鸟类振翅的嗡鸣声。他猛地抬头,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几个细小的黑点在高空盘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无人机?不,是更高级的玩意儿。能量探测?卫星?
阿方索的人!动作好快!
陈一鸣心中一沉。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出手,必然引动了某些敏感的神经。阿兰德龙不足为惧,但他背后的阿方索·迪亚斯,这个三年前的老对手,其势力和手段,远非阿兰德龙可比。
他强提一口气,加快脚步,钻入一片更加茂密、地势也更复杂的原始林区。浓密的树冠暂时隔绝了来自天空的窥视,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同逐渐收拢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林间光线昏暗,空气潮湿闷热。各种虫豸的鸣叫取代了之前刺耳的蝉鸣,却更添几分阴森。
陈一鸣靠在一棵巨大的、布满青苔的树干后,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滑落,滴进脚下的腐殖层。他取出那三根金针,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次使用。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第二次“渡厄”的摧残了。
难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他闭上眼,三年前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觥筹交错的庆功宴,阿兰德龙那看似恭敬、实则隐藏着无尽野心的笑容,那杯递到面前的、带着淡淡异香的酒……随后是骤然发难的掌力,阿方索·迪亚斯那阴冷致命的偷袭,内力滞涩带来的无力感,还有坠落时,耳边呼啸的风声和那越来越远的、充满背叛和嘲弄的世界……
恨吗?或许有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释然。登顶世界第一,享受万众荣光,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梦。梦醒了,只剩下背叛和满身伤痕。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掌。这双手,曾经握住过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力量,如今,却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咳咳……”他又咳出一口血,颜色愈发暗沉。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怀中那个冰冷的黑色木盒,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并且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与他体内那阴冷死寂之气隐隐共鸣的凉意。
他心中一动,取出木盒。只见木盒表面那模糊的蝉翼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丝,并且散发着微不可见的淡蓝色幽光。
这是……?
他记得,这木盒是他在那处绝谷中, alongside 那本残缺古籍一起发现的,材质非金非木,坚不可摧。他一直只当它是存放“渡厄针”的容器,从未发现过其他异常。
此刻,在这绝境之中,它竟然产生了反应?
陈一鸣凝神感应,那微弱的共鸣感,似乎指引着某个方向——林区的更深处,那片人迹罕至、连当地猎户都视为禁地的古老山脉核心。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或者说,在吸引着他体内那源于“寂灭指”的死寂之气?
前有未知的险地,后有追兵绝杀。
陈一鸣几乎没有犹豫。他收起木盒,深吸一口带着腐殖质气息的潮湿空气,拖着残破的身躯,朝着那共鸣传来的方向,一步步,坚定地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林中,显得愈发孤寂,却又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
网,正在收紧。
而蝉,能否再次于死地中,寻得一线生机?
林深,雾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