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滚、碰撞,又迅速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阿兰德龙怨毒的眼神,阿方索·迪亚斯阴冷的掌风,刺耳的蝉鸣,还有那杯在记忆中泛着诡异光泽的毒酒……最后定格的,是木盒上那微微发亮的蝉翼纹路,以及林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召唤。
痛楚是唯一的锚点,将他残存的意识死死钉在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上。五脏六腑仿佛被碾碎后又粗糙地缝合,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内力早已枯竭,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只有那蚀灵散的阴毒和“渡厄针”带来的毁灭性透支,在肆意灼烧。
他感觉自己在下坠,永无止境地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细微的、清冽的草药气息,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微光,钻入他的鼻腔。这气息很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缓缓抚慰着那灼烧般的痛楚。
紧接着,一股温润的暖流,从喉间滑入,所过之处,那肆虐的阴冷和剧痛似乎被稍稍压制了下去。这股暖流并不霸道,反而十分柔和,如同春雨浸润干涸的土地,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充满生机的韵律。
是谁?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想动一动手指,身体却像不属于自己。
只有那清冽的药香和温润的暖流,持续不断地涌入,一点点将他从黑暗的深渊边缘拉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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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的触感,不再是冰冷潮湿的林地,而是干燥而干净的铺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却不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的宁神气息。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由原木和茅草搭建的屋顶,几缕天光从缝隙中透下,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屑。他躺在一张铺着素色粗布的简易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
这是一个简陋却整洁的山间小屋。
他的目光转动,落在床边。
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衣裙的女子背对着他,正坐在一个小火炉前,用一把蒲扇轻轻扇着火。炉子上坐着一个陶制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那浓郁的草药味正是来源于此。女子身形纤细,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地绾在脑后,露出的一段脖颈白皙秀颀。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女子扇动蒲扇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算不得绝美,却异常干净清秀的脸庞。眉眼柔和,肤色是常年居于山野的那种健康白皙,眼神澄澈,如同山间清泉,不染丝毫尘埃。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七八岁,但眼神中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通透。
当她的目光与陈一鸣对视时,并没有寻常女子见到陌生男子,尤其是他这般狼狈重伤之人时的惊慌或好奇。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寻常事物的状态。
“你醒了。”
她的声音也如同她的眼神一般,清澈,平和,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奇异地能抚平人心头的焦躁。
陈一鸣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嘶哑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女子放下蒲扇,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温水,然后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微微俯身,一手轻轻托起他的后颈,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她的手指微凉,触碰到他颈后的皮肤时,陈一鸣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除了三年前那些意图取他性命的攻击,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了。
温水入喉,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他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勉强发出微弱的声音:“……多谢。”
女子将他轻轻放回枕上,直起身,重新拿起蒲扇,继续看着药炉,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伤得很重,体内有多种复杂的毒性交织,还有强行激发潜能留下的暗伤,经脉损毁近半。能活下来,算是奇迹。”
她的话语精准地点明了他的状况,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陈一鸣心中微凛。他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清楚,但这女子仅凭诊察就能说得如此透彻,其医术绝非寻常乡野郎中可以比拟。
“是……你救了我?”他声音依旧沙哑。
“我在落云涧采药,看到你倒在那里。”女子没有回头,声音伴随着蒲扇摇动的轻微风声,“你昏迷了三天。”
三天……陈一鸣心中一沉。三天时间,足够阿方索的人将这片区域翻个底朝天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
“我的药庐,很安全。”女子答非所问,但语气中的笃定却让人莫名安心。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可以叫我小丁。”
小丁……一个很普通,甚至有些土气的名字。陈一鸣默默记下。
“我身上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那个装着木盒和证书的粗布包不见了。
“在旁边。”小丁用蒲扇指了指床边一个木凳。粗布包好好地放在那里,看起来被人整理过,但里面的东西似乎原封未动。连那个最重要的黑色木盒,也静静地躺在布包旁边。
陈一鸣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叫小丁的女子,并无歹意。
“你的医术很高明。”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由衷说道。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肆虐的蚀灵散毒性被一种柔和而坚韧的药力暂时束缚住了,虽然未能根除,但不再继续恶化。而“渡厄针”带来的反噬也被梳理平复了不少。这等手段,恐怕一些国级甚至世界级的名医也未必能做到。
小丁没有回应他的称赞,只是专注地看着药罐里的火候。过了一会儿,她将煎好的药汁倒入一个陶碗,端到床边。
“喝了它。”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能暂时稳住你的伤势,清除部分余毒。但你根基损毁太甚,非寻常药石能医。”
陈一鸣没有犹豫,在小丁的帮助下,将那一碗苦涩无比的药汁尽数喝下。药力化开,那股温润的暖流再次流转全身,虽然无法修复他千疮百孔的经脉,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连视线都清晰了不少。
他靠坐在床头,看着小丁收拾药碗,清洗药罐,动作娴熟而从容,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与这山野、与这药庐融为一体。
她是谁?一个隐居在深山里的神医?为何会独自居住在此?又为何会恰好救下他?
无数疑问在陈一鸣心中盘旋,但他没有问出口。多年的江湖生涯告诉他,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对方救了他的命,这便足够了。
“我需要在这里打扰几日。”陈一鸣开口道,“待伤势稍稳,便即离开,绝不连累姑娘。”
小丁将洗好的药罐放回原位,用布巾擦干手,这才转过身,再次看向他。她的目光清澈而直接,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的敌人,很强。”她平静地陈述,“外面现在很不平静,有陌生的气息在搜寻。你留在这里,暂时安全。但这药庐的隐匿阵法,并非万能。”
她果然知道外面的情况,甚至能察觉到搜寻者的气息?陈一鸣心中更是惊讶。这个女子,绝不简单。
“阵法?”
“嗯。”小丁走到窗边,看向外面茂密的林木,“祖上传下来的一点小手段,能混淆寻常人的感知,隔绝部分能量探测。但若对方有精通此道的高手,或者不惜代价进行地毯式搜索,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陈一鸣沉默了片刻。阿方索·迪亚斯麾下,能人异士众多,精通奇门遁甲者未必没有。
“我明白了。”他低声道,“我会尽快离开。”
小丁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桌边,拿起那本她之前似乎在翻阅的、纸张泛黄的古旧医书,重新坐回火炉旁的木凳上,安静地看了起来。
小屋陷入了寂静,只有药炉里残余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陈一鸣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尝试以内视之法探查自身。情况依旧糟糕透顶,如同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小丁的药力如同巧手的工匠,暂时堵住了几个最大的漏洞,让这破屋不至于立刻坍塌,但距离修复,还差得太远太远。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那个黑色的木盒。
似乎感应到他的注视,木盒表面那蝉翼纹路,再次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淡蓝色幽光,比在林中时似乎又清晰了半分。而这一次,他隐约感觉到,木盒散发出的那丝冰凉气息,与他体内被药力暂时压制的、源于“寂灭指”的死寂之气,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共鸣和……吸引?
难道这木盒,并不仅仅是容器?它与他悟出的那超越常规的力量有关?
还有这小丁……她救下自己,真的只是巧合吗?她似乎对木盒的异状并无察觉,或者说,并不在意。
谜团,一个接一个。
但此刻,他无力深究。伤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在小丁那宁神药香的作用下,他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陷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一丝安全感的沉睡。
在他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似乎听到小丁合上医书的轻微声响,以及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叹息。
窗外的阳光,透过茅草的缝隙,在小屋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安静地移动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小小的药庐,又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安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