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十三的目光在楚小满几乎要嵌进他袖子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抬起眼。
“楚大人，”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可否先松手，再将案卷详情告知于我？”
“啊？哦！好好好！”楚小满如梦初醒，连忙撒开手，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天师您请上座！张小乙！看茶！上好茶！就是本官珍藏那罐…呃，去年买的陈年茉莉花茶！”
殷十三并未理会那上座的客套，径直走到公案前，目光落在那封来自总阴司的玄黑色信函上。他指尖微动，信函便无风自动，落入他手中。他只扫了一眼，便看向楚小满：“阴拓何在？”
“阴…阴拓？”楚小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指附件，连忙对张小乙吼道，“听见没！天师要阴拓！快去找…等等，辰时朱砂午时阳火？现在可是晚上！”他脸又垮了下来。
殷十三并未多言，只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时已沾染上一抹鲜红，似朱非朱，带着一股淡淡的奇异香气。他指尖在那玄黑色的附件上轻轻一划，暗红的獬豸印仿佛活了过来，信纸上的字迹如同水波般荡漾开，随后，三幅模糊却阴森的画面凭空浮现在半空中——正是三名死者最后被阴司力量捕捉到的“阴拓”影像。
虽然只是影像，但那死者脸上诡异的笑容和七窍流淌的黑血依旧让楚小满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又坐回地上。旁边的老鬼师爷却兴奋地凑近：“啧啧，瞧这怨气凝而不散，黑中透红，起码是百年老鬼的手笔！大人，咱们发了…呃，是摊上大事了！”
殷十三目光扫过三幅阴拓，眉头微蹙：“怨气同源，确是邪祟所为，非人力投毒。”他看向楚小满，“第一处案发地在何处？即刻前往。”
“豆、豆腐坊！西街杨寡妇的豆腐坊！”楚小满赶紧回答，但又缩了缩脖子，“现、现在就去？天都黑透了…”外面那呜呜的风声，听起来都像是鬼哭。
“邪祟多在夜间显形，此时去，或能捕捉到残留的阴气痕迹。”殷十三说着，已转身向外走去。
“天师等等我！”楚小满哪敢一个人留在衙门，连忙抓起桌上的官帽扣在头上，又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摸出几张大大小小、画得歪歪扭扭的符纸塞进袖袋，想了想，又把那罐“陈年茉莉花茶”揣进怀里——听说茶叶也能辟邪？
云墨县的夜雾更浓了，走在街上，三五步外便看不清人影。雾气湿冷，贴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偶尔几声犬吠从浓雾深处传来，显得遥远而失真。
张小乙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灯光昏黄，只能照亮脚下巴掌大块地。楚小满紧紧跟在殷十三身后，几乎要踩到他的脚后跟，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任何可疑的阴影，总觉得那雾里随时会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或者响起那要命的哼唱。
殷十三步履平稳，仿佛只是在月下散步。他周身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场，让那些浓雾无法近他身周三尺。
好不容易蹭到西街豆腐坊，门口已经贴上了衙门的封条，歪歪扭扭，显然是楚小满之前派人仓促贴上的。坊内黑漆漆一片，散发出淡淡的豆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腐败味。
“张、张小乙，快，把门打开！”楚小满躲在殷十三身后，指挥着。
张小乙哆哆嗦嗦地撕掉封条，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冗长而刺耳的怪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一股更浓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楚小满猛地打了个喷嚏。
殷十三率先步入其中。他并未用灯笼，只是目光缓缓扫过昏暗的作坊。石磨、滤布、木桶…一切都保持着日常的模样，唯独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阴冷死气，预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不祥。
楚小满也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脑袋，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天、天师，有发现吗？有没有那啥…残留的阴气？”
殷十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定格在屋内那根粗大的房梁上。他伸出手指，凌空虚划了几下，指尖那抹奇异的鲜红再次浮现。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极飘忽的哼唱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调子古怪异常，根本听不清唱的什么词，忽高忽低，断断续续，像是有人捏着嗓子，用指甲刮擦朽木发出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心口发闷。
“来、来了！又来了！”楚小满惨叫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体统，一把抱住殷十三的胳膊，整个人都快挂上去了，“鬼伶索命了！天师救命！”
张小乙更是“嗷”一嗓子，手里的灯笼“啪嗒”掉在地上，烛火瞬间熄灭，作坊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殷十三依旧镇定。他并未挣脱楚小满，另一只手并指如剑，指尖那点鲜红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一颗微缩的血星。
“显形！”他低喝一声。
那点红光猛地射向房梁！
“呀——！”
一声尖锐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从房梁上爆发出来！
与此同时，一道模糊的白影凭空出现，如同破布般挂在梁上，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一张脸惨白浮肿，舌头伸得老长，一双只有眼白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下方三人，充满了无尽的怨毒！
那诡异的哼唱声，正是从它那里发出的！
楚小满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魂魄都要从头顶飞出去了，眼睛一翻，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软绵绵地往地上出溜——吓晕了。
殷十三：“……”
他手臂微微一沉，挂在他胳膊上的楚县令已经不省人事。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挂着吐舌头的怨灵，又低头看了看瘫软如泥的楚小满。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指尖红光再闪，并未攻击那怨灵，而是化作一道柔和的光幕，暂时将他和楚小满笼罩其中，隔绝了那刺耳的鬼嚎和浓郁的怨气。
“根基不深，怨念却奇重…”殷十三看着那在红光外张牙舞爪却无法靠近的白影，若有所思，“不像自发成形，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引出来的？”
他的目光，落向了楚小满晕倒前，下意识紧紧攥在怀里的那罐“陈年茉莉花茶”。
作坊外，浓雾依旧，仿佛吞噬了一切声响。而真正的调查，似乎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