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丽精神病院的后院，是一片被高墙环绕、缺乏打理的荒地。
枯黄的杂草东一簇西一簇地生长着，几棵老树伸展着扭曲的枝干，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投下破碎的影子。
这里通常是禁止病人进入的，但对于某些拥有“特权”的人来说，规则总有缝隙。
洛言此刻就站在后院的边缘，名义上是在“协助”进行一些轻微的户外劳动，这是林莫医生新疗法的一部分，旨在通过接触自然尽管这里毫无生机稳定情绪。
他的任务是把几株快要枯萎的雏菊，移植到一块稍微像样点的土里。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奄奄一息的花草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正在远处工具棚旁默默工作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瘦削但结实，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背部微微佝偻。
他正用一把大剪刀，一丝不苟地修剪着围墙边过分茂盛的灌木，动作稳定而机械，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近乎麻木的精准。他是这里的园艺杂工，老陈。
护工张松靠在门廊的柱子上，远远地监视着洛言，偶尔不耐烦地瞥一眼手表。他对老陈的存在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后院的一个背景板。
洛言却观察得很仔细，他注意到老陈的眼神，是那种长期处于压抑环境下特有的浑浊和空洞，看任何东西都缺乏焦点。
但他握着剪刀的手，指节却异常粗大，青筋虬结，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力量。
更关键的是，洛言“看”到了缠绕在老陈周身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混合着怨恨与恐惧的低气压。
这种气息，普通人类无法察觉，但对于洛言而言，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般鲜明。
一个被某种沉重秘密压垮的灵魂。洛言做出了判断。而且，这个秘密，似乎与这座病院本身，与某些拥有权力的人，密切相关。
他端起一盆土，假装步履不稳，向老陈的方向踉跄了几步，“喂！小心点！”张松在远处喊了一声，但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洛言在靠近老陈几米远的地方“勉强”站稳，手里的花盆却“不小心”滑落，泥土撒了一地，正好有几撮溅到了老陈的裤腿上。
老陈修剪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洛言，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死寂般的麻木。
“对不起，陈伯伯……”洛言立刻道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歉意，他蹲下身，手忙脚乱地似乎想帮忙拍掉那些泥土。
在他靠近的瞬间，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耳语般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了一句：
“他们弄丢了你女儿的照片，对吧？在档案室最下面的那个纸箱里……”
老陈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骤然收缩，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光，死死地钉在洛言脸上。
他握着剪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凶光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和警惕。
洛言却已经站起身，恢复了那副无辜又抱歉的样子，对着老陈再次鞠躬：“对不起，陈伯伯，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他转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快步走回自己原本的位置，继续摆弄那几株可怜的雏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意外。
但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了，那句关于“女儿照片”的话，是他前几天“无意间”听到两位资深护工闲聊时提到的碎片信息。
他们用轻佻的语气谈论着老陈那个失踪多年，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儿，以及当年归档时可能被随意处置的私人物品。
对护工们来说，这只是枯燥工作中的一点谈资，对老陈而言，这却是他活在世上仅存与过去唯一的联结。
洛言精准地抓住了这个点，并选择了最直接、最具有冲击力的方式，捅破了这层覆盖在老陈心头积满灰尘的窗户纸。
他不需要立刻看到结果，他只需要让老陈知道，有人知道他的秘密，有人知道他那被忽视、被践踏的痛苦……这就足够了。
一个长期被压抑且内心充满巨大痛苦和愤怒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秘密并非无人知晓，那积压的能量，总会找到宣泄的出口。
洛言很好奇，“这个出口会指向哪里？是指向那些漠不关心的护工？还是指向这座病院本身？或者，指向……别的什么？”
他耐心地移植着雏菊，眼角的余光瞥见老陈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泥土弄脏的裤脚，肩膀微微颤抖。
那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种极力压抑着火山爆发前的震动。
张松对此毫无察觉，他打了个哈欠，只盼着这无聊的“劳动疗法”快点结束。
洛言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看，人性的黑暗，并不只存在于疯狂的呓语和歇斯底里的争吵中。
它更深刻地隐藏在这些日复一日的沉默、忽视和被践踏的尊严之下。只需要轻轻一推，那看似坚固的堤坝，便可能轰然倒塌。
他期待着，这沉默的怒火，将燃向何方。而那位试图洞察一切的林莫医生，又是否准备好了，面对这来自阴影深处，绝非她那些理论和药片所能解决的黑暗？
后院的风吹过，带着尘土和枯萎植物的气息。洛言觉得，这味道比活动室里那虚假的宁静，要真实得多，也……有趣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