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事件过去了两天，病院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那种被药物所麻痹的平静。
但洛言能感觉到，空气里多了一根看不见绷紧的弦。源头，就是那个愈发沉默的园艺杂工……老陈
老陈不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他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更快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迅速消失在后院的工具棚或员工通道的深处。
他身上的那股死寂，如今掺杂了一种危险且一触即发的能量。洛言像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耐心地观察着这一切。
这天下午，活动室的气氛有些微妙。张松似乎因为周教授事件受到了上面的批评，脾气比平时更加暴躁，对病人的呵斥也愈发不耐烦。
而新来的心理医生林莫，则拿着一份文件夹，正与负责病区管理的副院长……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总是面带程式化微笑，名叫高文斌的中年男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高副院长是病院里另一种“权力”的象征，他与张松的粗野不同，他讲究“规范”和“流程”，说话永远不紧不慢。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锐利得像手术刀，精准地衡量着每个人的“价值”和“风险”。他代表着制度化且冷冰冰的权威。
洛言坐在他的老位置，看似在翻阅一本缺页的杂志，耳朵却捕捉着远处的对话片段。
“林医生，你的新疗法方案很有创意，但我们需要考虑风险管控……”这是高副院长平滑的声音。
“高院长，我认为适当的户外活动和更个性化的心理干预，对他们的康复有益……”林莫的声音保持着专业，但洛言能听出底下的一丝坚持。
“康复是目标，但稳定是前提。”高副院长轻轻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尤其是像洛言这样的患者，背景成谜，表现……具有迷惑性，我们需要更谨慎的评估。”
洛言垂下眼睑，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高文斌注意到了他，并且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有意思……这位副院长，似乎比张松那种浮于表面的暴力，要难对付一些。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且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走廊传来，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是老陈！”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活动室外的走廊上，手里没有拿园艺工具，而是紧紧攥着一个脏兮兮，边缘破损的棕色小相框。
他浑身颤抖，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闻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张松。
“张松！”老陈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积压多年的痛苦和愤怒，“你……你们……当年……我女儿的档案……你们当垃圾扔了吗？这个，这个为什么会在废纸堆里！”他举起那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模糊的小女孩的照片。
张松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尤其是当着副院长和林医生的面，“老陈头！你他妈又发什么疯？什么档案照片，谁知道你那些破烂玩意儿！”他上前一步，习惯性地想用气势压服对方。
但这一次，老陈没有退缩，女儿的照片被漠视，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猛地朝张松撞了过去……
“你把我女儿还给我，你们这些混蛋！根本不拿我们当人！”老陈嘶吼着，多年压抑的体力劳动所积蓄的力量在此刻爆发，竟和张松扭打在了一起……相框掉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活动室里顿时一片哗然，病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得尖叫或呆滞。
“反了天了！快！拉住他！”张松又惊又怒，大喊着，其他几个护工慌忙上前拉扯。
高副院长脸色一沉，快步上前，厉声道：“陈师傅！冷静！立刻住手！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他的声音带着权威的威慑，但似乎对陷入疯狂的老陈毫无作用。
林莫医生也面露惊容，但她迅速上前，试图用语言安抚：“陈先生，请冷静下来，我们可以谈谈！有什么事可以解决……”
混乱中，洛言安静地坐在角落，目光冷静地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张松的暴戾和狼狈。看到了高副院长那试图掌控局面却隐隐失效的愠怒。
看到了林莫医生那试图用理性介入却显得苍白无力的努力。更看到了老陈那彻底崩溃的、源于最深沉痛苦的疯狂。
每一种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人性的黑暗与脆弱，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权力的威慑在绝对的痛苦面前，失去了效果。理性的劝导被感性的洪流冲垮，而暴力，只会引发更深的暴力。
最终，老陈在几个护工的努力下被制服了，他被粗暴地按在地上，依旧在嘶吼、挣扎，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个破碎的相框，就在他不远处，照片上的小女孩，隔着碎裂的玻璃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高副院长脸色铁青，对张松吩咐：“把他带到隔离室！立刻！通知安保升级！”
张松喘着粗气，悻悻地整理着被扯乱的衣服，恶狠狠地瞪了地上的老陈一眼。
林莫医生看着被拖走的老陈，眼神复杂，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破碎的照片从玻璃渣中捡了起来，轻轻拂去灰尘。
洛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老陈的爆发，像一块投入泥潭的石头，溅起的污泥，落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它打破了病院表面那脆弱的平衡，也暴露了权力链条上的裂痕，高副院长的“掌控”并非无懈可击。
张松的“权威”如此容易被挑战，林莫的“理性”在原始情感面前不堪一击。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只是轻轻合上了那本缺页的杂志，仿佛刚刚欣赏完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他看向窗外，天色渐暗，游戏，越来越有趣了，下一个，该轮到哪位“玩家”了呢？是那位试图维持秩序的高副院长？还是那位内心藏着秘密的林医生？
他期待着，这潭水，被搅得更浑。毕竟，只有在混乱中，人性最真实的样貌，才会无所遁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