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石裂生猴,灵山议局
三界时序刚过寅时三刻,东胜神洲傲来国地界的海雾还没散,花果山巅的罡风却先静了——往日里能吹得崖边古松弯腰的风,此刻像被谁掐住了喉咙,连崖下猴群的啼叫都低了三分,只剩石缝里的苔藓,还在悄悄吐着嫩黄的芽。
那方蹲踞在山巅最高处的巨石,原是开天辟地时女娲补天后遗落的边角料,约莫丈许高,青灰色的石身布满天然星辰篆文,像有人用银粉在上面画了整幅星图,常年被乳白的云雾裹得严严实实,只在每月十五的子时,才会露半个石面接月华。此刻却不同,石身先是从篆文纹路里泛起细碎银芒,起初像萤火虫落在青布上,转瞬便连成一片,紧接着“咔——”一声脆响,一道裂缝从石顶的星纹“紫微垣”处直贯到底,裂得干脆利落。
没有传说中能冲碎斗牛宫的紫色霞光,也没有震得东海龙王甩尾的轰鸣,反倒是一缕清冽的檀香,顺着石缝慢悠悠飘出来。那香气混着石屑的冷意,却带着灵山莲池特有的温润,像迦叶尊者平日里织的银丝绦,缠缠绕绕落在石缝里探出头的小生命身上——连石缝边刚结的野草莓,都被这香气熏得红透了些。
猴崽不过成人巴掌大,浑身沾着灰白色的石屑,额角凝着点淡金色的血痕(那是石胎剥离时蹭到篆文棱角弄破的,伤口正冒着极细的灵气烟),却半点没有寻常兽崽落地时的嘶吼啼哭。他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睁着双极亮的琥珀色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里清清楚楚映着头顶的云卷云舒——云絮飘过时,他便眨一下眼,像在数天上的纹路,就那么定定望向九霄之上,仿佛能穿透千层云雾,望到那座浮在极乐净土、檐角挂着琉璃铃的雷音寺。
此刻的雷音寺内,檐角的琉璃铃正被穿堂风拂得轻响,殿内的香雾却浓得化不开。那香是千年紫檀木混着九品莲蕊、西昆仑雪芝炼的,烧了整整三个时辰,烟霭凝成团,绕着殿中那尊丈二高的白玉佛(佛身雕着百千莲瓣,每瓣莲纹里都嵌着颗舍利子,此刻正泛着暖光)织成张看不见的网,将阶下立着的一众菩萨、尊者都罩在里面。
如来佛祖立在莲台左侧,赤足踩在铺着鲛绡的莲垫上,通身罩着件月白僧袍,袍角绣着暗金色的卍字纹,被香雾熏得微微晃动。他指尖悬着一面巴掌大的水镜,镜身是用西海暖玉磨的,清透如冰,正好映出花果山巅那只石猴的模样——连猴崽额角那点金血,都看得分明。如来左手捻着片刚从迦叶手中接过的菩提叶,叶尖还沾着点灰褐色的尘土:那是五百年后五行山巅的黄土,是他在盂兰盆会上算定的“结果”。此刻他拇指轻轻摩挲叶尖,尘土化作极细的粉,落在水镜上,竟让镜中石猴的琥珀色眼睛里,短暂地蒙了层极淡的雾,像落了粒星子。
“金光冲斗牛宫的动静,天庭奎木狼、昴日星官该递折子了。”如来的声音不高,却像滴冷雨落在千年古井里,瞬间穿透殿内密不透风的香雾。他说话时没低头,目光仍落在水镜上,指尖的菩提叶却轻轻晃了晃——这是他要众人开口的讯号。
阶下左侧,观音菩萨最先应声。她立在朵悬浮的九品莲花上,身量比寻常菩萨略高些,穿件淡青色天丝僧衣,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纹,乌黑的长发用根白玉簪绾着,耳坠是南海珠贝磨的,随着动作轻轻晃。观音右手执净瓶,瓶身是羊脂玉的,垂落的璎珞串着十八颗翡翠珠,此刻被她动作一顿,璎珞“叮”地撞了下瓶身。她垂眸看着瓶中那片始终不凋的杨柳叶(叶尖还凝着滴甘露,是昨日从瑶池借的无根水),声音带着点玉磬敲冰的清润:“佛祖早算到这石猴的根脚——先天石猴,本体是补天神石边角,吸天地灵气、采日月精华而生,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命格里带着‘破’字。这般命格,若不加引导,三百年后必闹龙宫夺宝、闯地府销籍,再掀翻凌霄殿的琉璃瓦,便是三界难控的变数;可若驯化得当,让他从‘破’转‘护’,便是咱们撬动东土传法的‘最强楔子’——东土人最敬这般天生天养的英雄,他若归佛,比百卷经文还管用。”
她话音刚落,阶下右侧便传来阵爽朗的笑声,是弥勒佛。他盘腿坐在个鎏金蒲团上,圆滚滚的肚皮绷着件橙黄僧袍,领口都快撑裂了,左手转着腰间的乾坤袋(袋口露出半截金光闪闪的袋绳,绳头系着颗赤焰珠),右手胖乎乎的手指抚着肚皮,眉眼弯成两道月牙:“观音大士说得极是!你瞧这石猴,刚破石就敢望灵山,野性足得很,将来本事定不小——七十二变、筋斗云,都是他命里该有的。咱们只需递个话给太上老君,让他在八卦炉里‘放放水’:那炉子里的六丁神火,本可炼化他的石身,却偏留他心脉不断,再让佛祖您用五行山压他五百年,压磨掉他的戾气。等金蝉子那十世转世的凡胎路过五行山,一揭您贴的‘唵嘛呢叭咪吽’符咒,他便欠了佛门的救命恩,正好绑死在取经队里,做个‘战力符号’。东土人就信‘英雄归心’这套,见这般厉害的石猴都服了佛法,自然会多几分念想!”
弥勒说着,还拍了下肚皮,乾坤袋里的铜钱“哗啦”响了声,引得阶下站着的阿难尊者偷偷抬了下眼——阿难穿件灰色僧袍,手里捧着本贝叶经,经页用金线装订,他手指捏着经页边缘,没敢多动。
如来听了这话,微微颔首,指尖的菩提叶又被捻碎半片,碎叶落在香雾里,化作颗小小的莲苞。他目光扫过殿外的幡旗(幡上绣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金字,被风扯得猎猎响,幡杆是用西昆仑的梧桐木做的,柱础刻着莲纹),仿佛能穿透灵山九重云雾,望到三千里外的天河岸边——那座朱红元帅府正亮着灯,檐角挂着的“天河水军”灯笼,被天河的风晃得忽明忽暗。
此刻的元帅府内,天蓬元帅正光着精壮的上身,露出胸前盘着的青色蛟龙纹身(那是他当年平定天河乱妖后,玉帝亲赐的“镇水纹”),左手抱着个绘着云海图案的青铜酒坛,右手搭在麾下副将李虎的肩上,笑得满脸通红。酒坛是瑶池贡酒“流霞酿”,坛口封着的金纸已被撕开,酒液顺着坛沿往下淌,滴在他腰间悬着的“天河帅印”上——那印是赤金铸的,印钮雕成龟蛇相缠的模样,此刻正沾着酒液,泛着暖光。
“李虎,你说那玉帝的蟠桃会,下次能不能让咱们水军多去几个人?”天蓬举着酒坛灌了一口,酒液从嘴角流到下巴,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上次就我和张彪去,那些文官看咱们的眼神,跟看山里的野猴似的!”
李虎连忙陪笑,手里的酒杯举得高高的:“元帅您别气!咱们是管水军的,靠的是真刀真枪,哪用跟那些酸文人一般见识?下次蟠桃会,末将再跟玉帝递个折子,保准让您带着咱们水军将领都去!”
张彪也凑过来,手里拿着块酱牛肉,塞到天蓬手里:“就是!元帅您掌管八万水军,连西海龙王见了您都得低头,还在乎那些文官的眼神?来,吃块肉,这是刚从凡间买来的黄牛肉,比天庭的仙肉香!”
天蓬笑着接过肉,咬了一大口,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滴。他没看见,窗外的天河水面上,正浮着一缕极淡的香雾——那是灵山的檀香,顺着如来的目光飘来,像根无形的线,已经缠上了他的“镇水纹”。
“道教在东土的根基太深了。”如来收回望向天河的目光,声音里添了点不易察觉的权衡,他抬眼看向阶下的文殊菩萨(文殊穿件宝蓝色僧衣,衣摆绣着暗金色的智慧轮图案,座下青狮正垂着脑袋打盹,嘴角还挂着点没擦干净的莲糕渣——方才议事前,弥勒偷偷塞给它的),“三清弟子遍布各州府,连长安城里的国子监,都有太上老君的徒孙王处一当博士;天庭里,托塔李天王的玲珑塔是元始天尊赐的,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是玉鼎真人炼的,哪个不是道教出身?硬推佛法,必引天庭反噬——所以这局里,得掺个道教的人,让他们‘自己人帮佛门’,才能堵悠悠众口。”
文殊闻言,右手握着的智慧剑(剑鞘是鲨鱼皮做的,嵌着七颗彩色宝石,剑穗是孔雀翎混着金线编的)轻轻往地上点了点,青狮被剑鞘碰了下腿,懒洋洋地抬了抬头,打了个带着莲糕味的哈欠。文殊没看青狮,只对着如来微微颔首,声音带着点金属相击的清亮:“佛祖所言极是。天蓬元帅确是最佳人选——他性子刚直,容易被‘罪名’套牢;且手握水军实权,他归佛,既能断道教臂膀,又能给东土人做个‘道教高官信佛’的榜样。”
他说着,侧头看了眼身旁的普贤菩萨,递了个眼神——普贤穿件月白僧衣,领口绣着六牙白象图案,座下白象正用长鼻子卷着颗通红的苹果啃,苹果汁顺着象鼻往下滴,滴在它脚边的鎏金蒲团上,洇出个小湿痕。普贤接收到文殊的眼神,笑着放下手里的念珠(念珠是菩提子做的,每颗都刻着小小的“佛”字),补充道:“文殊兄说得对,而且天蓬与老君有旧——当年他的‘上宝沁金耙’,就是老君亲炼的,让他带着这耙子取经,更能显‘道教宝贝归佛’的寓意。我这白象刚才还跟我嘀咕,说要是遇上这猪妖,可得好好‘演’一场,让他知道佛门的厉害!”
普贤话音刚落,他座下的白象像是听懂了,甩了甩长鼻子,把啃剩的苹果核扔到旁边的香炉里,引得阶下的阿难尊者(手里捧着的贝叶经,经页边缘已被他捏得发皱)偷偷抬了下眼,又赶紧低下头——他是佛祖的侍者,只负责听,不能多瞧。
如来便接着说:“就按二位菩萨说的办。找个由头贬他下凡——蟠桃会调戏嫦娥,这个罪名正好:既够不上斩仙台的死罪,又能让他在天庭颜面尽失。轮回司的崔判官,我会让人打招呼,让他投个猪妖的胎——乌斯藏高老庄附近的老母猪,前日刚被土地公报过,怀着八只崽,正好添一只。”
说完,他指尖在水镜上轻轻一点,镜面波纹晃了晃,画面瞬间切换到西方流沙河——那河底没有天河的清澈,全是黑褐色的淤泥,淤泥里掺着碎贝壳和枯水草,连光线都透着股昏黄。卷帘大将正蹲在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石板上还留着他往日刻的“卷帘”二字(那是他刚当卷帘大将时,偷偷刻的,想留个念想),此刻他双手捧着刚捡回来的琉璃盏碎片,碎片边缘还闪着淡紫色的琉璃光——昨日蟠桃会,他穿着崭新的卷帘袍(大红底色,绣着缠枝莲纹),端着玉帝最爱的“紫霞盏”过殿阶,被个冒失的仙童撞了下,盏“哐当”碎在金砖上,吓得他当场跪了下去。
现在,他还穿着那件沾了淤泥的卷帘袍,袍子的下摆被河水泡得发胀,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通红的眼睛——他已经在河底蹲了三个时辰,怀里的碎片被他捂得发烫,却不敢松手。河底的水流带着淤泥,打在他的背上,凉得刺骨,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碎片里映出的自己:满脸淤泥,狼狈不堪,哪还有半点天庭卷帘大将的模样?
“打碎琉璃盏?罚轻了。”如来看着镜中卷帘惶恐的脸,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迦叶,你等会儿去趟凌霄殿,传我的话给玉帝:贬他去流沙河,永世不得回天庭,七日一次,让飞剑穿胸——就用天庭斩仙剑的碎片炼三十把小剑,每把剑都淬点‘销魂散’,既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不伤根本,留着他的命有用。”
迦叶连忙应了声,手里的青玉板又往胸前贴了贴,指尖的月光石笔微微发抖——他虽见惯了三界因果,却也觉得这惩罚够重。
如来没管迦叶的反应,接着说:“流沙河是金蝉子取经的必经路,我会让河神盯着他,让他吃了前九世的金蝉子:第一世是长安书生柳彦,带着经书去西天,刚到流沙河就被他吃了;第二世是江州和尚法明,渡流沙河时翻了船,成了他的点心……第九世是金山寺的小沙弥慧空,才七岁,背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半块馒头,也被他吞了。每吃一世,他心口就会多一道红痕,那是佛门因果的印记,既用他的手筛选出‘十世圆满’的传法载体,又让他背上对佛门的血债——等第十世金蝉子来,他见了就会怕,就会乖乖护着,不敢有二心。”
“还有劫难得凑够数。”观音适时补充,她抬手拂过净瓶,瓶中飞出一滴甘露,落在香雾里,化作颗小小的粉白色莲花苞,“八十一难,少一难都不成——佛门讲‘九九归一’,得应这个数。而且每一难都得‘演’,不能来真的。妖怪不能找外人,就得是咱们佛门自己人:文殊座下的青狮(就是此刻打盹的这只,让它下凡吞了乌鸡国国王),普贤座下的白象(让它去狮驼岭等着,跟青狮搭个伴),我那红孩儿(前日刚用三味真火烧了火云洞,正好让他去号山拦路),还有佛祖您的舅舅大鹏(在狮驼国占山为王,正好显显佛法的厉害)……他们下凡作乱,看似凶顽,实则是给取经队‘搭戏台’。等咱们出面收妖时,既能显佛法无边,又能堵死道教插手的由头——毕竟是佛门内部的‘家事’,他们总不好插嘴,只能看着咱们传法。”
观音说这话时,普贤菩萨(穿件月白僧衣,座下白象正用长鼻子卷着颗苹果啃)抬了下头,笑着接了句:“大士说得是,我那白象早就嫌灵山清净,正想去凡间闹闹呢——到时候我装作不知情,等取经队过狮驼岭,再‘恰好’路过收它,既逼真,又能让东土人瞧见菩萨显圣。”
殿内的香雾又浓了些,莲座下的阴影里,迦叶尊者正捧着片青玉板,玉板边缘雕着缠枝莲纹,他指尖的笔是用月光石磨的,笔杆缠着银丝,在玉板上轻轻划过,留下几行墨字(墨是用松烟混着莲汁调的,遇空气即干):“凡胎为引(金蝉子十世转世),泼猴为锋(先天石猴),天蓬为衡(猪妖),卷帘为锚(沙妖)——此局,名‘取经’。”
玉板上的字迹刚凝定,如来忽然侧头,对身旁侍立的迦叶轻声道:“时辰到了。”他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连近处的弥勒都没听清,只有迦叶能感受到他吐息间的菩提叶香,“让须菩提去西牛贺洲的灵台方寸山等着——把斜月三星洞的幻术搭得真些,门口种棵歪脖子桃树,洞里摆上丹炉,再放几卷假的道家经书,别露了破绽。”
迦叶连忙躬身应诺,青玉板贴在胸前,指尖还残留着玉板的凉意。他退到殿外时,正遇上捧着茶盘的小沙弥(名叫慧能,才十二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小沙弥怯生生地问:“迦叶尊者,佛祖要开新坛讲法吗?”迦叶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抬眼望向西方——那里的云正往灵台方寸山飘,他心中如明镜般通透:哪有什么隐居避世的“须菩提祖师”?那不过是佛祖用七十二变化出的分身,连灵台方寸山上那处看似玄妙的斜月三星洞,也是佛祖以幻术搭建的戏台。洞里的经书是用凡间竹纸印的,丹炉是灵山随处可见的铜炉改的,甚至门口那棵歪脖子桃树,都是昨日从花果山移栽的幼苗幻化的——全是为那只石猴准备的“道具”。
而此刻,花果山巅的石猴,还在望着云端。他不知道,自己刚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额角那点淡金色的血痕,就已经与灵山的香雾缠在了一起;他更不知道,自己正睁着琥珀色的眼睛,望进一张从雷音寺撒出的、绵密无边的网——网的名字,叫“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