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生死惊梦，孤筏西驰
水帘洞的日子，过得像崖边的流水——清透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自在得像天上的流云，却在不知不觉间，顺着时光的沟壑滑远了。
石猴成了美猴王的第三年，花果山的春色比往年更浓三分。后山的桃林漫山遍野，春风一吹，粉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下，铺在青石路上、涧水岸边，连水帘洞门口的瀑布都像裹了层粉雾，溅起的水珠都带着桃香。毛球也褪去了当年的怯弱，身形长壮了一圈，褐毛变得油亮顺滑，如今能领着七八只半大的小猴，扛着自制的木叉去后山摘板栗；他记性好，总记得石猴爱吃最饱满的那批，每次回来都把布兜塞得鼓鼓的，献宝似的递到石猴面前，尾巴还得意地晃着。
赤力依旧是猴群里公认的“武力担当”，红毛比以前更蓬松，像披了件火焰似的披风，臂力也涨了不少——前几日有只黑鬃山熊来偷桃，一巴掌拍断了三根桃枝，赤力怒吼着扑上去，凭着尖利的爪牙和灵活的身手，硬是把山熊打得嗷嗷叫着逃了。他还特意把熊皮扒下来，用藤蔓绷在石猴的石床上，咧着嘴说：“美猴王，这熊皮暖得很，冬天睡上去，再也不用裹干草啦！”石猴摸了摸熊皮，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笑出声。
灰老则成了石猴最依赖的“军师”。他的毛发更白了，连眉梢都沾着霜似的，却精神矍铄，每日清晨都会坐在水帘洞外的石凳上，看着日出算时辰，然后转头告诉石猴：“今日潮信会在巳时来，咱们可以去崖边捡海螺；西山顶的灵芝再过十日就熟了，到时候摘来给你炖汤，补灵气哩！”没事的时候，他就搬个小竹凳，凑在石猴身边讲花果山的旧事——讲几十年前山涧里有过一条会吐珠的鲤鱼，讲曾有仙人骑着白鹤从山巅飞过，讲西边的西牛贺洲有真仙隐世，能教长生之术。石猴听得入迷，总忍不住问：“真仙长什么样？长生术难学吗？”灰老就捋着胡须笑：“等你遇着了，就知道啦！”
石猴的日子，就裹在这样的热闹里——清晨天刚亮，就跟着毛球去涧里摸鱼，涧水冰凉，小鱼在指缝间滑过，引得他和毛球笑得前仰后合；中午太阳烈了，就躺在桃树下的熊皮上打盹，阳光透过桃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映出斑驳的光点，连梦都是甜的；傍晚则牵着灰老的手，爬到花果山巅看日落，看晚霞像打翻的胭脂盒，把补天神石染成金红色，看归巢的鸟群排着队，掠过东海翻涌的浪尖，消失在暮色里。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像涧水永远流不尽，像桃树永远结满甜桃，像灰老永远能坐在石凳上，给她讲西边的真仙。
直到那个反常的雨天。
那天的天像被谁揉皱了的墨纸——午后还是晴空万里，连云絮都像晒化了似的贴在天上，傍晚却突然刮起了狂风，黑沉沉的乌云从东海那边滚过来，瞬间就压得花果山喘不过气。风卷着沙砾打在水帘洞的石壁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连洞外的老槐树都被吹得弯了腰，枝桠摇摇晃晃，像要折断似的。
石猴正和毛球蹲在水帘洞外的石阶上看雨，毛球还捧着半颗没吃完的蜜桃，桃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忽然，洞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那声音比往常重了十倍，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动，每一声都带着颤，听得人心头发紧。
“是灰老！”毛球手里的蜜桃“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拽着石猴的衣角就往洞深处跑。石猴的心也跟着揪紧，脚步不停地跟着毛球冲进去，就见灰老躺在铺着干草的石床上，浑身的白毛都被冷汗浸得湿冷，紧紧贴在皮肤上，原本梳理得整齐的白胡须此刻乱糟糟地沾着汗珠，贴在蜡黄的下巴上，眼睛半睁着，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气息微弱得像风中快灭的油灯，连胸口的起伏都快看不见了。
“灰老！你怎么了？”石猴一个箭步冲过去，蹲在石床边，伸出沾着雨水的爪子，轻轻碰了碰灰老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像火一样，烫得他猛地缩回手。旁边的老猴（当年领头跪拜石猴的黑毛老猴）正蹲在床边，用衣角擦着灰老的汗，见石猴来了，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美猴王，灰老这是……油尽灯枯了。咱们凡猴的命数短，能活过二十年已是天赐，灰老今年二十一了，早就过了寿数。”
“油尽灯枯？”石猴皱着眉，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他转头看向洞角那盏常年燃着的油灯——灯油快见底了，火苗忽明忽暗，“是不是像那灯油干了？那再添点油不就好了？我去涧边挑水，去后山摘最甜的桃，灰老吃了就会好的！”
老猴摇了摇头，枯瘦的爪子指向洞外——风还在刮，雨还在下，几片被吹落的桃叶贴在洞壁上，蔫蔫的，没了半点生机：“不是添油就能好的。灰老就像这桃叶，春天抽芽，夏天结果，秋天就落了，落了就再也长不回来了。他……也快落了。”
石猴还想追问，灰老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枯瘦的爪子，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气大得不像个快不行的老猴，指甲都嵌进了石猴的绒毛里。灰老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石猴的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咳得胸口都跟着起伏。好容易缓过劲，他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美猴王……你是石里蹦出的仙猴，别像我们这样……受生死的苦……你去寻长生术，去西边……西牛贺洲有真仙……能教你……”
话没说完，灰老抓着石猴的手猛地一松，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垂落在石床上，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嘴角还留着没说完的话。
石猴僵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灰老最后的温度，指甲嵌过的地方有点痒，却比疼更让人难受。他看着灰老不再动的身子，看着老猴红着眼眶低头抹眼泪，看着毛球趴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忽然就懂了“油尽灯枯”的意思——就是灰老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给他讲花果山的旧事，再也不会牵着他的手去看日落，再也不会说“西山顶的灵芝快熟了”。
这认知像一块冰，猛地砸在他滚烫的心上，瞬间浇灭了所有的热闹。他浑身发冷，连洞外轰隆隆的雷声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像在敲一面破鼓。
那天晚上，雨停了，乌云散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清辉洒在水帘洞的石壁上，照得洞里冷冷清清。石猴坐在灰老的石床边，一夜没睡。他伸手摸了摸石床上的干草，还是暖的，像灰老刚离开似的；又摸了摸灰老平时坐的小竹凳，凳面上还有他留下的温度。他想起这三年的日子——想起灰老笑着递给他灵芝汤的模样，想起赤力扛着熊皮回来时的得意，想起毛球把板栗兜塞给他的雀跃，可这些热闹的记忆，此刻都被“生死”两个字蒙上了一层灰，变得模糊又沉重。
连灰老都留不住，那以后呢？毛球会不会也像这样，突然闭上眼睛？赤力会不会也变成一片“落了的桃叶”？甚至他自己，是不是总有一天，也会像灰老这样，躺在石床上，再也醒不过来？
“不行，我要找长生术。”石猴忽然猛地站起身，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火苗。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灰老说，西边有真仙，我要去西边，找到能让人长生的法子！等我学会了，就回来教大家，让花果山的猴子，再也不用受生死的苦！”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石猴就站在水帘洞前的瀑布边，敲响了洞门口的铜铃——那是赤力用山熊的骨头做的，声音洪亮，能传遍整个花果山。没过多久，猴群就陆陆续续聚了过来，毛球揉着眼睛，赤力打着哈欠，老猴拄着枯藤棍，几十双熟悉的眼睛都望着石猴，带着好奇。
石猴站在瀑布的水雾里，看着底下的猴群，心里像装着半罐蜜糖，又掺着半把盐——甜的是不舍，咸的是坚定。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平时更洪亮：“我要走了。去西边的西牛贺洲，找真仙学长生术。等我学会了，就立刻回来，教给咱们所有猴子，让大家都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
猴群瞬间安静了，几十双眼睛里都写满了震惊。毛球最先反应过来，扑到石猴身边，拽着他的衣角，眼圈瞬间就红了，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美猴王，你要走多久啊？板栗还没熟呢，我还没给你留最饱满的！你能不能不走？”
赤力挠了挠蓬松的红毛，瓮声瓮气地走上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胸口的红毛都跟着颤：“美猴王，要不我跟你一起去！路上要是遇着山熊、山狸子，我帮你打！我力气大，还能帮你扛东西！”
老猴沉默地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舍，却也知道留不住这只注定要去寻道的石猴。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梧桐叶缝的布包，布包上还绣着简单的桃枝图案——那是他连夜赶做的。他把布包递给石猴，声音沙哑：“美猴王，这里面是晒干的桃干，都是你爱吃的那种，路上饿了就吃。别忘了花果山的方向，别忘了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石猴接过布包，桃干的甜香从布缝里钻出来，钻进他的鼻子，让他鼻子一酸。他抬手摸了摸毛球的头，把他的眼泪擦干；又拍了拍赤力的肩，用力捏了捏，算是应了他的心意；最后看了眼老猴，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往花果山巅跑。
他要去补天神石那里——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与这世间最初的连接。他想从那里出发，去西边，去寻灰老说的真仙。
山巅的补天神石还立在原地，历经三年风雨，石身的星辰篆文依旧清晰，像银粉画就的星图。石缝里的苔藓又长厚了些，嫩绿色的芽儿沾着晨露，透着生机。石猴站在神石前，伸出爪子，轻轻摸了摸那道从“紫微垣”星纹贯到底的裂缝——就是从这里，他第一次呼吸到花果山的空气，第一次看到云端的模样。
指尖触到冰冷的岩石，他忽然想起破石时那缕清冽的灵山檀香，想起额角那点淡金色的血痂，想起灰老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去西边找真仙”。这些记忆像线一样，缠在一起，更坚定了他的念头。他对着补天神石，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每一拜都带着对出生之地的感激，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拜完，他转身就往东海崖边跑，脚步轻快又坚定。
当天下午，崖边就立起了一叶木筏。木筏用的是后山最结实的梧桐木，是赤力帮他砍的，树干笔直，纹理细密；绑木筏的藤蔓是毛球爬了三座山找来的，又粗又耐磨，绕着木筏缠了一圈又一圈，打得结比石猴的拳头还大。石猴把老猴给的桃干塞进怀里，又摘了两颗刚熟的蜜桃，揣在腰间的布兜里，然后跳上木筏，拿起一根赤力帮他削好的长木桨——桨身打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正好。
“美猴王，早点回来啊！”木筏刚离了岸，就听见崖边传来熟悉的喊声。石猴回头，看见毛球、赤力和老猴站在崖边的青石上，都踮着脚，朝着他挥手。毛球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赤力举着他的木叉，老猴手里还拿着那个绣着桃枝的布包。
石猴也挥了挥手，想说“我会回来的”，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木筏的梧桐木上，混着东海的海水，晕开小小的湿痕。他转过头，不再看崖边的身影，拿起木桨，朝着西边的方向，用力划了下去。
木筏顺着东海的洋流往西漂，花果山的轮廓渐渐变小——先是崖顶的补天神石看不见了，再是水帘洞的瀑布成了一个小白点，最后整个花果山都缩成了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被翻涌的浪涛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石猴坐在木筏中央，从怀里掏出桃干，慢慢啃着。桃干的甜香还在，却没了在水帘洞时的热闹。他抬起头，望着西边的天空——那里的云是淡青色的，像极了灰老说的“真仙道袍的颜色”，也像极了灵台方寸山须菩提身上的月白道袍，只是他还不知道。他只知道，灰老的话在心里一遍遍响着，“长生术”三个字像一团火，在他心里烧着，西边有真仙，他要找过去，一定要找到。
而此刻的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正被清晨的松涛裹着。
山脚下的青石旁，须菩提祖师立在那里，月白道袍的袍角被风轻轻吹动，领口的暗青色太极图若隐若现。他手里握着那柄紫竹拂尘，白马尾的穗子在阳光下泛着细光，目光望向东海的方向，深邃得像藏着整片星空。
“师父，您在看什么呢？”清风抱着一捆刚晒好的松针跑过来，额角沾着点松针的绿屑，脸上带着少年人的莽撞。他凑到须菩提身边，顺着师父的目光往东边望，只看见连绵的云雾，什么也没有，忍不住挠了挠头。
须菩提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笑容里藏着笃定，像早已算准了一切：“在看咱们的客人，要来了。”他抬手，用拂尘的穗子轻轻往东边指了指——穿过三千里的云雾，那里的东海上，一叶小小的木筏正顺着洋流漂来，木筏上的石猴抱着桃干，望着西边的云，眼神里满是执着，像极了三年前，在花果山巅第一次望向西天的模样。
洞外的歪脖子桃树上，那两个青桃又熟了些，原本浅绿的果皮泛了点粉，桃香混着山间的松涛，顺着风飘向东海的方向，像一根无形的线，在给石猴引路。树底下的石碾子上，还留着昨日磨过的稻谷痕迹，透着烟火气，等着迎接即将到来的主角。
而遥远的灵山雷音寺内，檐角的琉璃铃还在轻轻摇晃，殿内的香雾浓得化不开。如来佛祖立在莲台旁，指尖悬着的水镜里，正清晰地映着东海上的木筏——映着石猴啃桃干的模样，映着他望向西方的眼神，映着木筏上那道若隐若现的银雾（从补天神石飘来的银雾，一直系在他的尾巴尖上）。
如来的指尖捻着一片菩提叶，叶尖还沾着五行山巅的黄土。他轻轻一抖，菩提叶落下一片碎叶，碎叶飘进香雾里，瞬间化作一颗小小的莲苞——莲苞是淡金色的，在香雾中轻轻颤动，像一颗即将绽放的种子。
迦叶尊者捧着青玉板，站在一旁，笔尖轻轻划过玉板，留下一行墨字（墨是松烟混着莲汁调的，遇空气即干）：“主角登程，戏台开锣。”
这行字刚凝定，水镜里的石猴忽然挺直了身子，把木桨划得更快了——他不知道，自己正顺着“取经”之局早已铺好的引线，朝着灵台方寸山的戏台，一步步靠近。
木筏在东海上漂了七日。
前两日还算顺遂，洋流平稳，风也顺着西边的方向吹，石猴只需偶尔划动木桨，就能跟着水流往前漂。他白天躺在木筏上看云，看云絮被风吹成各种模样——有时像花果山的桃，有时像毛球的圆脑袋，有时又像灰老的白胡须；晚上就枕着布包睡，布包里的桃干还剩大半，甜香伴着海浪声，倒也睡得安稳。
可从第三日起，天就变了。
先是起了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奶，把木筏裹在中间，连太阳都看不见。石猴只能凭着感觉划桨，桨叶拍打着海水，发出“哗啦”的声响，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偏离方向。他心里发慌，就摸了摸额角的金痂——那处还留着银雾缠绕的微热，像灰老的手在轻轻按着他的头，让他慢慢静下心来：“往西，一直往西就对了。”
雾还没散，又下起了雨。不是花果山那种急骤的暴雨，是细密的冷雨，像针似的扎在身上，把他的绒毛都打湿了，贴在皮肤上，冷得他直打哆嗦。石猴缩在木筏中央，把布包抱在怀里，桃干的甜香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他想起水帘洞的石床，想起赤力铺的熊皮，想起毛球凑在他身边烤火的模样，鼻子又一酸——可再想想灰老的话，想想“长生术”，他又挺直了脊背，用木桨挡住头，任由冷雨打在身上。
第五日傍晚，雾终于散了。
石猴正擦着身上的水珠，忽然听见“嘎——”的一声鸣叫。他抬头一看，只见一群白鹤排着队，从西边的天空飞过来，翅膀展开像铺着层白雪，掠过海面时，翅膀尖还沾着水珠。“是白鹤！”石猴眼睛一亮——灰老说过，白鹤是仙禽，跟着白鹤走，就能靠近真仙住的地方。
他立刻拿起木桨，朝着白鹤飞去的方向划。木桨划得太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脸，他却顾不上擦，眼睛紧紧盯着那群白鹤，像盯着救命的灯。白鹤似乎察觉到他的跟随，飞得慢了些，一直把他引到一片陌生的海域——这里的海水不再是东海的深蓝，而是透着点浅绿，海面上还飘着几片莲叶，偶尔有红色的锦鲤跳出水面，溅起小小的水花。
第七日清晨，石猴终于看见了陆地。
起初是远处的一抹青影，像水墨画里晕开的颜色；慢慢靠近了，才看清是连绵的山脉，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松涛声隔着海面都能听见；再近些，就能看见山脚下的青石路，路边长着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紫的、黄的，像撒了把彩色的碎玉。
“是西牛贺洲！”石猴激动得跳起来，木筏都跟着晃了晃。他把木桨划得飞快，溅起的水花像银线，终于在辰时末，把木筏划到了岸边的浅水区。
他跳下水，海水刚没过膝盖，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却更让他觉得真切——他真的到了西边，到了灰老说的地方。他拽着木筏，把它拖到岸边的梧桐树下（树和花果山的梧桐木一样，让他莫名觉得亲切），然后拍了拍身上的水珠，从怀里掏出最后两颗桃干，塞进嘴里——甜香在嘴里散开，他朝着山脉深处，迈开了脚步。
山路上满是松针，踩上去软软的，像铺了层绿毯。路边的草丛里，偶尔有小兔子窜过，耳朵竖得高高的，警惕地看他一眼，又飞快地钻进树林；树上的鸟儿唱着歌，声音清脆，比花果山的鸟叫更婉转。石猴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带着期待，他不知道真仙在哪里，却觉得那股召唤他的力量越来越近，像崖边的水流，一直牵引着他往前。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他忽然听见一阵歌声——是人的声音，带着点山野的粗犷，又透着点自在：“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石猴眼睛一亮，立刻朝着歌声的方向跑。穿过一片竹林，就看见一个樵夫坐在青石上，手里拿着把斧头，正在磨斧刃。樵夫穿着粗布短打，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带着点汗珠，额角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身边还放着一捆刚砍好的松柴，柴上沾着新鲜的松脂。
“这位大哥！”石猴跑过去，对着樵夫拱了拱手（这是灰老教他的礼节，说对人要礼貌），“我想问您，这山里是不是有位真仙？叫须菩提祖师的？”
樵夫停下磨斧的动作，抬起头看他——见是只毛脸猴子，却穿着简单的布衫（是老猴连夜缝的，有点小，却很干净），说话还懂礼节，倒也不惊讶，只是笑了笑：“你说的是斜月三星洞的须菩提祖师吧？巧了，我就是这山脚下的樵夫，每日都能听见洞那边传来的读书声。”
石猴心里一喜，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像燃着的火：“那您能告诉我，斜月三星洞怎么走吗？我是来求仙学道的，想学长生术！”
樵夫指了指竹林深处的一条小路，路尽头飘着淡淡的松烟：“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三道山涧，看见一棵歪脖子桃树，树下就是斜月三星洞的洞口。祖师爷心善，见你诚心，定会收你。”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路上别乱闯，山里有野兽，跟着路走就安全。”
“谢谢大哥！”石猴对着樵夫深深一拜，转身就朝着小路跑。跑了两步，他又回头喊：“大哥，我叫石猴，等我学了长生术，回来谢你！”
樵夫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又拿起斧头磨起来，歌声再次响起：“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石猴顺着小路往前跑，心里的激动像要溢出来。他过了三道山涧——涧水清澈，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和花果山的涧水一样甜；又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看见前面的山坡上，立着一棵歪脖子桃树——枝桠歪歪扭扭，枝头上还挂着两个泛红的桃，和他在水帘洞见过的桃一模一样！
他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朝着桃树走去。桃树底下，果然有个洞口，洞口刻着五个篆字——“斜月三星洞”，笔力苍劲，透着股仙气。洞门口飘着淡淡的松烟，混着桃香，像在欢迎他的到来。
石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布衫，摸了摸额角的金痂（银雾此刻已融进金痂里，看不见了），然后朝着洞口，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弟子石猴，远道而来，求见须菩提祖师，愿拜祖师为师，学长生之术！”
声音刚落，洞门里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小道童清风，他穿着青布道袍，手里还拿着扫松针的扫帚，看见石猴，眼睛一亮，笑着喊：“师父果然说对了，客人真的来了！你跟我来，师父在洞里等你呢！”
石猴跟着清风走进洞，心里的鼓“咚咚”地敲。他知道，自己终于走到了灰老说的地方，走到了“取经”之局为他铺好的戏台中央——接下来，就是他与须菩提祖师的相遇，是他学道之路的开始，也是“取经”大棋，真正落子的时刻。
洞外的歪脖子桃树上，一只蜜蜂落在泛红的桃上，吸着花蜜；洞内的丹炉里，松针还燃着淡淡的烟，与石猴的脚步声、清风的笑声，融成了一局好戏的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