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坚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那捧玉符化成的白粉早已被风吹散,不留痕迹。可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只剩下一具空荡的躯壳。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裂开的陶罐里艰难挤出来:
“……师尊……遇险……”
苏茹猛地冲上前,抓住石坚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说清楚!什么叫遇险?!那玉符怎么回事?!师尊怎么了?!”
石坚被她晃得回过神来,眼中那片崩塌的绝望化为沉痛的巨石,压得他几乎窒息。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是师尊……最后的神念……血魔宗……陷阱……戌峋山……”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玉符……碎了……”
“血魔宗?!”苏茹像是被烫到一样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疯狂的愤怒和不敢置信,“他们怎么敢?!师尊他……”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为压抑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不可能的!师尊那么厉害!一定是弄错了!那玉符是假的!”
“是真的!”石坚低吼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痛楚,“那气息……是师尊!绝不会错!”
“啊——!!!”铁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自己胸膛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像一头发狂的困兽,“血魔宗的杂碎!俺要撕了他们!撕了他们!!大师兄!俺们还等什么?!快去救师尊啊!”
沐晴倚着篱笆,身体软软地滑坐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怎么会这样……师尊……您答应过要回来的……怎么会……”
院子里彻底乱了。苏茹的哭骂,铁牛的怒吼,沐晴的啜泣,混杂在一起,撞在冰冷的山石上,又碎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绝望。
我一直站着。没有说话。没有动。
直到铁牛红着眼睛,一把抓住石坚:“走啊!大师兄!去戌峋山!现在就去!”
石坚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从巨大的悲恸中惊醒。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其艰难沉重,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冰冷和绝望都吸入肺腑。他缓缓站起身,尽管身躯依旧挺拔,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苏茹和几乎崩溃的铁牛,又看了看无声流泪的沐晴,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的沉默,似乎比所有的哭喊更让他感到不安。
“救……一定要救!”石坚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但不能乱!戌峋山是血魔宗腹地,龙潭虎穴!我们这样去,只是送死!”
“那怎么办?!难道就不管师尊了?!”苏茹猛地抬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等死吗?!”
“等死?”石坚重复了一遍,眼中猛地爆射出一种决绝的光,“我去求见宗主!陈明情况,请宗门立刻派出精锐长老,前往救援!这是唯一的办法!”
“宗门?”苏茹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讥讽和绝望,“那些老家伙?他们会为了师尊去硬闯血魔宗?赤焱那个老王八蛋第一个就不会同意!”
“必须去!”石坚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给我们下达最后的命令,“这是规矩!也是唯一能救师尊的希望!你们留在峰上,等我消息!”
他说完,深深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沉重如山的责任,有不容置疑的命令,也有一丝深藏的不安。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外走去,步伐快得几乎像是在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悲伤。
苏茹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无力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
铁牛喘着粗气,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熊,在原地焦躁地转着圈,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沐晴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破碎的喃喃:“师尊……师尊……”
我依旧站在原地。
风吹过,卷起地上那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粉末,彻底消失不见。
周遭的哭喊、怒吼、啜泣,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摊开的、空空如也的手掌。
指尖,冰凉一片。
石坚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只留下层层扩散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涟漪。院子里的哭声和怒吼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绝望所取代。
苏茹猛地站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尽管眼眶依旧通红,却透出一股狠厉:“不能干等着!铁牛,跟我去收拾家伙!沐晴,把峰上所有疗伤解毒的丹药都找出来!”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忙碌来对抗那噬心的恐慌。
铁牛低吼一声,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立刻就要冲向炼器棚。
沐晴也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就要往丹房跑。
“站住!”
一声冰冷、带着毫不掩饰嘲讽的喝声,如同鞭子般抽入院落,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院门口,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烈阳峰主赤焱真人。他负手而立,火红道袍如同燃烧的火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冷漠。身后跟着几名气息精悍的烈阳峰弟子,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赤焱师叔?”苏茹猛地转身,柳眉倒竖,语气硬邦邦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赤焱真人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院落,掠过苏茹通红的眼睛、铁牛紧绷的肌肉、沐晴苍白的脸,最后,在我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嘴角的讥讽更浓。
“哼,”他冷哼一声,声音尖刻,“本座听闻云舟师弟出了事,特来看看。怎么?青云峰这是要倾巢而出,去给他报仇雪恨?”
“是又如何?!”苏茹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怒火让她忘了辈分差距,“师尊遭血魔宗暗算,我等弟子前去救援,天经地义!”
“救援?”赤焱真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就凭你们这几个歪瓜裂枣?苏茹,你是在说笑,还是想带着他们一起去送死,好全了你们师徒情分?”
“你!”苏茹气得浑身发抖,弯刀瞬间出鞘半寸,赤红煞气迸发!
“苏茹!”沐晴急忙拉住她,脸色更白。
铁牛也猛地挡在苏茹身前,对着赤焱真人怒目而视,瓮声吼道:“不准你侮辱师尊和师姐!”
“侮辱?”赤焱真人眼神一冷,周身灼热的灵压骤然释放,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将苏茹的煞气和铁牛的气势压得粉碎!“本座说的是事实!云舟私自离宗,前往险地,如今遇险,是他自己行事不周,咎由自取!难道还要整个神剑宗为他一个人的鲁莽陪葬不成?!”
他的声音如同滚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更带着一种蛮横的“道理”。
“你胡说!”苏茹被那灵压逼得脸色发白,却依旧倔强地仰着头,“师尊离宗必有要事!岂是你能妄加揣测的!”
“要事?”赤焱真人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如刀,“什么要事?说来听听?莫非是去寻什么见不得光的宝贝,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如今无凭无据,仅凭一枚不知真假的碎玉,就要兴师动众,让我宗弟子去血魔宗的地界送死?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他句句诛心,将“私自离宗”、“咎由自取”、“无凭无据”几个字眼咬得极重,仿佛已经给师尊的行为定了性。
“赤焱师叔!”沐晴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保持清晰,“那玉符确是师尊气息,最后神念提及血魔宗与戌峋山,岂能有假?求师叔看在同门之谊……”
“同门之谊?”赤焱真人打断她,语气更加冰冷,“宗门规矩大于天!没有确凿证据,没有宗主谕令,任何人不得擅动!否则,若是陷阱,或是调虎离山之计,宗门损失,谁来承担?你们青云峰担待得起吗?!”
他大手一挥,毫不留情:“本座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没有宗主命令,你们青云峰的人,一个也不准踏出山门半步!否则,休怪本座以门规处置!”
强横!霸道!毫不讲理!
直接将所有救援的路,彻底堵死!
苏茹气得嘴唇都快咬出血来,身体剧烈颤抖,却在那金丹真人的绝对威压下,连刀都无法完全拔出。
铁牛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巨盾重重顿在地上,却无法向前一步。
沐晴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冰冷。
赤焱真人满意地看着我们的反应,目光再次扫过我,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探究,仿佛在说:看你这次还能有什么“运气”?
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带着那群弟子,扬长而去。那灼人的灵压也随之散去,却留下了一片更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
院子里的风,好像都停止了流动。
苏茹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桌上,石桌轰然裂开数道缝隙。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却浑然不觉。
“混蛋……老匹夫……”她从牙缝里挤出诅咒,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滔天的恨意。
铁牛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沐瘫软地靠在沐晴身上,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看着院门外赤焱真人消失的方向。
体内的“冰潭”,在那极致的愤怒和绝望的冲击下,表面依旧平静无波。
但深处,那冰冷的死寂之中,一点极寒的星芒,骤然亮起。
如同黑夜中,睁开的兽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