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微光,像一层薄薄的冷霜,铺在富乐山巅。
陈默跪坐在那尊巨大的青铜酒瓮前,喉咙里仿佛还燃烧着昨夜温酒的余烬,一路灼烧到胃里。
他缓缓抬起左手,掌心那道奇特的心形纹路已然黯淡无光,如同熄灭的炭火,但五根指尖却正渗出细密的血珠,殷红而粘稠。
这并非寻常的伤口,而是酒气过于霸道,逆冲经脉,从末梢被硬生生逼出来的精血。
林语笙的脸色比晨光还要苍白,她手中的便携式扫描仪发出的微弱光束笼罩着陈默,屏幕上一连串复杂的数据疯狂跳动,最终定格在一副令人心悸的图像上。
那代表着生命基石的双螺旋结构,正在被一股无形的、源自大地深处的低频震荡缓缓剥离、拆解。
每一寸血肉,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被这片土地排斥,如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错误频率,正被强行抹去。
“你的生物场正在崩溃,”她声音发颤,强压着恐惧,一字一句地说道:“酒气撕裂了你原有的生命序列,却没有建立新的连接。大地……在拒绝你。七日之内,你必须找到方法重连‘酒脉’,否则你的身体会彻底崩解,变成一具没有生命信号的空壳。”
话音未落,一道迅捷的黑影自侧面陡峭的山崖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雨后湿滑的泥泞中,竟未溅起一丝泥点。
来人是个女人,身形窈窕却透着一股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冷冽。
沈青萝,她就那么站着,手中横握着一枚通体血红、形制古朴的玉匙,目光如出鞘的利刃,死死锁定在陈默身上。
“你喝了不该喝的酒,触了不该碰的契。”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
她没有给陈默任何辩解的机会,手腕一翻,血玉匙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随着她的动作,三人脚下的泥土开始震颤,紧接着,九道早已埋藏在此地、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石环,竟破土而出,组成一个环环相扣的古老阵列。
石环上镌刻着繁复的符文,散发着一股隔绝万物的死寂气息。
“断脉封印,”沈青萝冷声道,“我不是来杀你,是来救这富乐山的地脉。血不纯者,饮下‘承源酒’,只会污了这千年根基,祖训不可违,当即焚灭,以正本源。”
“血不纯……”陈默强撑着摇晃的身体,试图站起。
剧痛和眩晕中,他脑海深处那些属于川太公的记忆碎片,如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猛地翻涌起来。
一段尘封的上古秘辛清晰地浮现:富乐山的每一代继承者,都并非安然接受传承,而是必须经历残酷的“三脉祭炼”。
以自身最极致的痛觉为引,用血肉之躯去冲撞、去唤醒沉睡在地脉深处的三个关键节点。
失败者,血肉消融,化为酿酒的沃土,成为后来者的“酒泥”;唯有成功者,才能真正掌握地脉之力,获得执掌血玉匙的资格。
他猛然间明白了。
昨夜那碗让他险死还生的酒,根本不是什么庆祝胜利的佳酿,而是试炼开始的号召,是催命的号角!
他瞬间想起了那位总是沉默寡言的守山人阿卯,想起他那只常年缩在袖中的、掌心溃烂流着黑血的手。
那不是恶疾,那是试炼失败后被地脉之力诅咒、淘汰的烙印!
若自己此刻倒下,不仅会化为酒泥,更意味着川太公这一支的传承,将彻底断代。
“不……”陈默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沈青萝却不再理会他,血玉匙高高举起,口中念念有词。
九道石环应声而动,符文逐一点亮,腾起一人多高的赤色烈焰,带着焚尽万物的恐怖气息,如九条火龙般朝着陈默的命门直逼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块巨大岩石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极为突兀地爬了出来。
那人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浑身皮肤干裂得如同龟裂的田地,裂缝下,能清晰看到一根根虬结如老树盘根的紫色经络在微微搏动。
是酒奴老七。
他咧着嘴,口中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凡人想断脉?嘿……你们懂什么叫‘活着的脉’吗?”
说罢,他竟看也不看那扑面而来的烈焰,俯身抓起地上陈默喝剩下的半坛残酒,猛地朝火焰泼去!
“嗤啦”一声巨响,酒水遇火,非但没有助长火势,反而蒸腾起一片浓郁的酒雾。
那酒雾在空中扭曲、盘旋,竟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无形屏障,九条火龙撞在上面,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攻势竟被暂时阻隔了下来。
老七拖着那副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残躯,一步步蹭到陈默身边,咧嘴一笑,熏天的酒气混合着一股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焦黑的牙缝间还渗着黑色的汁液。
“小子,要活命,就得走我的路。”他嘶哑地笑着,“把酒当血喝,把痛当饭吃。”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破烂的衣襟,露出嶙峋的肋骨。
骇人的是,在他的左侧肋骨之间,竟硬生生嵌着一节寸许长的、泛着淡淡青光的骨刺。
那骨刺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正随着他的呼吸轻微起伏,与地面的震动形成一种诡异的共鸣。
“三十年前,老子也跟你一样,”他指着那骨刺,它能引动地气,也能镇压地气。”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黑乎乎的、散发着剧烈酸腐气味的酒坛,塞到陈默面前。
“你敢不敢喝下我这一生用命酿出来的毒?敢,我就告诉你怎么活。”
陈默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脸色铁青的沈青萝和屏障外虎视眈眈的火焰封印,没有丝毫犹豫。
他抓过那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酒坛,仰头便将那粘稠如泥浆的腐酒灌入喉中。
刹那间,一股远超之前百倍的剧痛在他体内轰然炸开!
五脏六腑仿佛被投入了炼钢炉,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嘶吼。
他的双眼瞬间充血,但诡异的是,在那一片血红之中,他的瞳孔竟迅速碎裂、重组,最终变化为一种密密麻麻的蜂巢形状。
眼前的世界骤然改变。
空气中不再是单纯的景象,而是染上了万千种不同的色彩光谱。
他能“看”到沈青萝身上散发的赤色杀气,能“看”到林语笙身上代表焦急的淡蓝色生物场,甚至能“看”到老七坛中那腐酒里,由上百种剧毒物质交织成的、一道道绚烂而致命的彩色流光。
他竟在剧痛的顶点,获得了辨识万物毒性的诡异能力——酒毒辨识。
“你敢?!”沈青萝见状大惊,她没想到陈默竟敢饮下酒奴的毒酒,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她厉喝一声,催动血玉匙,欲强行突破酒雾屏障。
然而,还未等她再度出手,陈默猛地低下头,张口喷出一股混杂着黑血的浓稠糟酒。
那口酒雾在空中并未散去,而是如有生命般迅速凝结成一个古朴的符图,笔画苍劲,赫然是古籍中记载的“三脉初成”四个古篆!
符图一现,酒气化作数道无形的锁链,闪电般缠住了沈青萝握着玉匙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陈默剧烈地喘息着,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那双蜂巢般的瞳孔深处,一抹淡淡的酒金色正在悄然浮现,威严而深邃。
“你说我血不纯……”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可你们都忘了,真正的血脉,从来不是生来就有的。是拿命,一口,一口,自己酿出来的。”
话音刚落,富乐山的最深处,地底之下,传来一声沉重无比的闷响,仿佛有一扇被尘封了千年的巨门,在响应着他的宣言,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与此同时,陈默体内,那股由腐酒化开的、狂暴而灼热的能量洪流,在经历了极致的破坏之后,竟奇迹般地凝聚成一丝极细、却沉重如水银的液态酒气。
它不再肆意冲撞,而是找到了某种古老的指引,沿着他身体的中轴线,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上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