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液态的酒气,温润如汞,却带着一股横贯古今的沉重。
它所过之处,陈默的四肢百骸仿佛被初春的融雪洗涤,灼热的痛楚褪去,换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清明短暂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会被瞬间涌入的记忆洪流冲得七零八落。
一段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脑海。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被绑在刑架上,那张脸,赫然是川太公。
烧得通红的铁钳蛮横地撬开他的嘴,夹住了他的舌头,旋转,撕扯。
血肉模糊的瞬间,老人浑身剧烈颤抖,汗水浸透了囚衣,但他紧咬着牙关,喉咙里只发出野兽般的闷哼。
行刑者狞笑着,将一碗漆黑的毒酒凑到他嘴边。
川太公涣散的目光忽然一凝,竟主动迎了上去,将那碗毒酒连同自己被碾碎的血肉一并吞下。
他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仿佛在说:你们可以毁掉我的声音,却休想听到我的哀嚎。
剧痛伴随着绝望,如海啸般吞没了陈默的意识。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湿透。
“警告,目标脑电波出现周期性崩溃!δ波(德尔塔波)振幅异常飙升!”林语笙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紧盯着手腕上便携式监测仪投射出的虚拟光屏,上面一条条曲线疯狂地扭曲、断裂,“陈默,你正在体验‘创伤性记忆共鸣’。这条酒脉里的残留意识过于强大,你的大脑正在被动承受他们临终前的所有痛苦。刚才那一次,你的心智防线已经濒临崩溃。根据模型推演,你最多再承受两段这样的记忆,就会造成不可逆的神经损伤,也就是……永久性失神。”
陈默的视线缓缓聚焦,他看着林语笙焦急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不看完他们是怎么死的,就不配知道该怎么活。”
林语笙一时语塞,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仿佛主动伸出脖子,去迎接那把悬在头顶的铡刀。
酒奴老七佝偻的背影在前方引路,他一言不发,带着众人绕过富乐山熙攘的正面,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背阴断崖之下。
这里终年不见阳光,岩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苔藓,滑腻湿冷,散发着腐殖质的气息。
老七在一片看似完整的石壁前停下脚步,伸手拨开垂落的藤蔓和千年苔藓,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洞口。
洞口幽深,但一股奇异的酒香却从中渗透而出,浓郁、醇厚,又带着一丝泥土的腥气。
“到了。”老七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记住,这里不是窖,是坟。你们闻到的每一缕酒香,都是一个守脉人的魂。每一坛酒,都泡着一个守脉人的尸身。”
沈青萝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血玉钥匙。
她上前一步,想效仿阿卯,以血匙强行破开可能存在的无形屏障。
“等等。”老七却伸手拦住了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小姐,钥匙不是用来砸门的,是拿来听门后声音的。”
说罢,他将自己那张满是褶皱的脸贴在了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睛,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聆听最神圣的启示。
沈青萝和林语笙面面相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耳朵贴了上去。
起初,只有一片死寂。
但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敲击声从岩石深处传来。
咚……咚咚……咚……
这节奏!
陈默的瞳孔猛然收缩,这正是昨日在那口巨瓮中,他感受到的震动节奏!
这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在呼应着他体内的第一条酒脉。
老七直起身,对陈默点了点头,率先钻进了地窟。
地窟内部比想象中要狭窄得多,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通道潮湿阴冷,脚下是黏滑的青苔,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酒气,到了后来,竟凝结成了肉眼可见的白色薄雾,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饮一杯烈酒。
通道两侧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嵌满了大小不一的陶瓮,粗略看去,不下千百。
众人屏息前行,不知走了多久,通道豁然开阔,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洞穴。
四周依旧是嵌满了陶瓮的石壁,层层叠叠,直达数十米高的洞顶,场面无比壮观,也无比诡异。
忽然,最靠近陈默的一盏陶瓮,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轻轻震颤了一下。
嗡——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仿佛一种无形的瘟疫在蔓延。
最终,整个洞穴中成千上万的陶瓮,竟在同一时刻齐齐鸣响!
那嗡嗡之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洪流,不像噪音,反而像是一首没有歌词、没有旋律,却充满了悲怆与不屈的古老歌谣。
“我在录音!”林语笙强压下心中的震撼,迅速启动了分析程序,“天哪……这不是单纯的物理共振。频谱分析显示,每一声震动都携带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生物频率信息……这,这简直就像是……历代继承者在咽下最后一口酒时,那一口气吹入酒中的气息残留!”
陈默缓缓走向那第一盏震动的陶瓮。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条刚刚成型的酒脉正在与这歌谣产生共鸣,那股汞流般的酒气在他任脉中奔腾,仿佛在欢呼,又像是在哭泣。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冰冷的瓮身。
就在接触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重组。
他看到一名身披兽皮、画着图腾的上古酿酒师,躺在星空下的陶瓮边。
他的胸口插着一柄祭祀用的青铜短刃,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手中粗糙的酒杯,对着天上的圆月,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酒入喉,魂归瓮。
画面破碎,陈默的意识被猛地拉回现实。
他眼前的陶瓮中,原本平静的酒液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的注视。
他忽然明白了。
老七说错了,这里泡着的不是尸体,而是“活祭”的延续!
每一位守脉人,都在临终前将自己的生命精华、意志和最后的执念,全部献祭给了这坛酒,献祭给了这条酒脉。
他们的意识并未消散,而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酒共存,继续守护着这条传承。
而阿卯掌心流出的黑血……那是伪继承者触碰圣地,被无数先魂意志共同排斥所产生的排异反应!
正当众人被这惊人的发现震撼得无以复加时,前方的酒雾中,缓缓浮现出一道佝偻的身影。
那身影极其虚幻,仿佛完全由酒汽凝聚而成,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脉断非因血薄,而在心闭。”一个苍老、飘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直接在他们脑中响起,“后来者,你喝的是别人的酒,还是自己的命?”
陈默心头一震,怔在原地。
那被称为“酉伯”的虚影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只是缓缓抬起由雾气组成的手臂,指向洞穴的最深处。
在那里,酒雾缭绕之中,隐约可见一扇巨大的石门。
“三脉不成,不得叩门。门后有‘血匙井’,守脉人真正的源头。但下去的人,得先在井边交出一样东西——你的名字。”
听到“名字”二字,一直沉默的沈青萝娇躯猛地一颤,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她默默地解下腰间那枚陪伴了她二十年的血玉钥匙,捧在手心,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钥匙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娘说过,守钥人不能流泪,否则钥匙会锈。”
她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注视着陈默,其中混杂着释然、期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托付。
“他们说,沈家是钥匙的守护者。可现在我才明白,”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果你真能替他们喝完那些酒,替他们走完没走完的路……或许,你比我,更像那把‘活着的钥匙’。”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整条地窟猛然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沉睡的巨兽在此刻苏醒。
穹顶之上,那成千上万的陶瓮,竟在同一时刻缓缓倾侧!
一道道琥珀色的酒液从瓮口流淌而出,宛如无数道酒泪。
它们没有散落,而是在空中汇聚,在地面上形成一条条发光的小溪。
万千溪流,百川归海,最终在陈默的脚下汇聚成一条宽阔的、散发着莹莹光芒的酒河,蜿蜒着,缓缓流向那扇紧闭的石门。
这条路,像是无数亡魂跨越千古,亲自为他这个后来者铺就的通天大道。
陈默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无数先辈的魂,是他们的悲欢与执着。
他不再犹豫,沿着那条光之路,一步步走向石门。
酒河没过他的脚踝,温暖而沉重。
门前,光河汇聚成一汪浅潭。陈默在潭中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
他身前的石门古朴无声,身后的千瓮寂静无言。
那条由万千酒泪铺就的光河,静静地环绕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更宏大、更艰难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