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分舵夜话
“沧波号”跟着墨家快船驶出龙门峡时,泾水水面的风已换了性子。先前裹着岩缝寒气的风,像刚淬过冰的刀,刮在脸上都带着疼;此刻却绕着岸边长茅打了个转,掺了些茅草穗子的暖香,拂过甲板时,竟吹得人肩头的紧绷慢慢松了——连吴起玄色劲装下摆的褶皱,都跟着舒展开几分。阿石趴在船舷边,小手扒着被桐油浸得发亮的柏木板,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木板上的船工刻痕,看水下被船灯映亮的碎银般的波光。刚才攥皱的麦饼早塞进了粗布衫的怀里,隔着布料都能摸到边缘的焦痕,此刻嘴里含着孟贲给的牛皮糖,甜意从舌尖漫到眉梢,小眉头都舒展开,连夜里浸骨的凉都忘了。
行至三里外的河湾,便见岸边立着片黑黢黢的木屋——这是墨家龙门峡分舵的驻地,依着赭红色的崖壁筑了五间夯土房,墙皮是黄泥混着碎麦秆夯的,经年累月已泛出深褐,墙根处还留着去年雨季的水痕;屋顶覆着新晒的茅草,草梢带着白日阳光晒透的浅黄,边缘用麻绳勒成整齐的网格,风一吹也晃得稳当。院门口立着两根枣木柱,柱顶各悬一盏墨色翟鸟旗,旗子是用细密的缣帛染的,比寻常麻布挺括,染的是松烟墨,黑得发亮,旗面上的翟鸟用苎麻白线绣就,翅尾的针脚密得像鱼鳞,风一吹,翟鸟便像活物般展翅欲飞,映着屋里漏出的油灯光,在泥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倒添了几分生气。
孟贲先踩着船板跳上岸,落地时脚底板碾得岸边的碎石子“咯吱”响。他扯着嗓子喊了声“开院门”,屋里立刻窜出两个穿黑衣的墨家弟子,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腰间系着刻“墨”字的铜扣腰带,手里举着桐油灯——灯盏是陶制的,边缘被火熏得发黑,灯芯挑得老长,火苗“噼啪”跳着,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快步迎上来:“舵主,您可算回来了!望哨半个时辰前就瞧见烽燧台冒浓烟,按‘昼举烟、夜举火’的规矩,就猜是先生的船遇了麻烦,我们早把院门敞着候着,灶房里温着小米粥,还烙了张婶上次来夸过的荞麦饼,就等您带先生们来吃!”
墨翟跟着众人下船时,张婶已被个梳双丫髻的小弟子引着往灶房去,她走得急,灰布衫的袖口还沾着点面屑,是方才在“沧波号”烙饼时蹭的。阿石拽着她的衣角,小短腿跑得颠颠的,怀里的麦饼蹭得露了个角,掉了两粒掺在里面的红豆,却顾不上捡——他眼瞅着院角堆着的竹制机关模型,是工堂弟子做的“连弩车”缩小版,竹臂缠着水牛皮筋,虽没装箭,却做得精巧,早把刚才峡口遇埋伏的惊险抛到了脑后,嘴里还念叨着“这车能射几支箭”。郑船主拄着舵轮旁的老木杖,那木杖是枣木的,杖头被他摩挲得发亮,刻着个小小的“船”字,是他爹传给他的。他慢悠悠地走,背驼得没在峡口时厉害,山羊胡一翘一翘的,嘴里还反复念叨着“雍城烧”“藏了三年”,显然记挂着私藏的那坛酒,脚步都往放酒的耳房方向偏。
分舵的正屋最是宽敞,推门进去时,先闻见一股松脂与竹简的混合香。地上铺着晒干的蒲草席,是新换的,草叶带着阳光的味道,边缘用麻线缝得齐整,踩上去软乎乎的,不硌脚。墙角立着架桑木书架,做得算不上精致,却结实——架腿是整根桑木削的,没涂漆,露着木头的纹理,上面摆着十几卷竹简,有《墨子·备城门》的手刻本,字迹工整,卷尾系着墨色的绦带;还有工堂弟子画的弩机、连弩车图纸,用朱砂标着关键部件,卷首贴着小竹牌,写着“工堂甲字第三卷”。孟贲引着墨翟、吴起在席上坐下,又让小弟子端来温水——陶碗是粗陶的,却洗得干净,水是刚烧滚晾温的,带着点陶罐的土腥味。孟贲搓着手,指腹上还留着常年握剑的老茧,笑着道:“先生,追王胖子的弟兄刚派了个斥候回来报信——那伙人往黑松林跑时,没防着咱们早埋了‘绊马索’,是用三股麻绳拧的,上面缠了带刺的槐树枝,一下子绊倒了四个,摔折了两个兵卒的腿,王胖子自己也崴了脚,疼得直骂娘,此刻躲在林子里的老槐树下不敢动,弟兄们分了四路围着,只等天亮就能把人捆回来,保证跑不了!”
吴起刚端起陶碗喝了口温水,听到“王胖子”三个字,放下陶碗的手顿了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左额角的箭疤在灯影下泛着暗红,那是早年在魏武卒时被赵军弩箭所留,此刻被火苗映着,像条蛰伏的小蛇。他声音沉得像铸钟,却没了在峡口时的凛冽杀意,只剩几分笃定——此刻人在分舵,腰间的青铜剑安稳挂着,怀里的图纸没受损,倒不急着动怒了:“留活口。白马渡他趁我不备射我的那箭,箭镞擦着颧骨过去,差半寸就穿了眼睛;今日又放火箭烧船,差点让‘沧波号’沉在泾水,这两笔账,得当面跟他算清楚,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
墨翟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牛皮袋,袋口用麻绳系得紧实,里面的烽痕拓片裹了三层油纸,耧车图纸夹在削得光滑的竹简里,贴着胸口,暖得很,像揣着块刚焐热的玉。他望着窗外映进来的翟鸟旗影,旗子被风晃得左右摆,影子落在蒲草席上,忽明忽暗,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王胖子不过是赵军边戍里的小卒,算不得什么要紧角色,真正要咱们手里拓片和图纸的,是邯郸城里管军械的工官——他们早就眼馋墨家的机关术,想仿着造连弩、耧车,这次是下了血本,派了人沿着泾水堵截。咱们先留着他,审一审,倒能顺藤摸清楚他们在泾水沿岸布的眼线在哪,省得后面再遭埋伏。”说着,他转头看向孟贲,眼神里带着几分关切,“分舵最近可有赵兵细作的其他动静?泾水沿岸的五座烽燧,除了石老卒那座被他们盯上,其他四座的守卒可还安稳?有没有异常?”
孟贲往蒲草席上挪了挪,坐得更稳些,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竹牌,上面刻着三个墨点——这是分舵内部的传信标记,三个墨点代表“一切如常”。他把竹牌递到墨翟面前,解释道:“先生您放心,除了石老卒那座烽燧被王胖子的人搅了,其他四座都稳得很。前几日我特意派了四个弟兄,扮成走商的模样,挨着烽燧去查过:守燧的卒子都是土生土长的老秦人,有的还是当年秦赵共管泾水时留的老兵,跟墨家的分舵弟子熟得很,每次咱们的船过烽燧,他们都会递碗热水。弟兄们查的时候,特意看了火台里的艾草和松枝,都堆得整整齐齐,艾草晒得干透,松枝削得长短一致,连草叶上的露水都拂得干净,完全是按咱们墨家的规矩来的,没半点异常。倒是黑松林那边,近半个月总有人鬼鬼祟祟的,穿的是赵军的边戍靴,靴底沾着黑松林特有的腐叶土,却没带甲胄,手里只揣着短刀,估摸着是王胖子派去探路的细作,想摸清楚咱们船过峡口的时辰。”
正说着,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是阿墨捧着个布包进来,布包是粗麻布做的,洗得发白,边角缝了补丁,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刚才在“沧波号”灭火用的湿布,还有那支射穿帆布的赵兵弩箭。他脸上还带着点汗,是刚才在院里洗布时热的,额前的碎发贴在脑门上,走到墨翟面前,把布包轻轻放在蒲草席上,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拘谨,却又藏着点想被认可的期待:“先生,我刚才把用过的湿布都洗干净晾在院里的绳子上了,风大,明早就能干;还在船板上捡了支赵兵射来的箭,看着跟咱们墨家的箭不一样,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门道,说不定能查出点他们的底细。”
墨翟伸手拿起那支箭,放在灯影下仔细看——箭杆是柳木的,却比寻常赵军的箭细了半分,木纹里还留着点没刮干净的木屑,显然削制时没太用心;箭镞是青铜制的,却没刻赵军官造箭镞必有的“邯郸工造”四个字,光溜溜的,连点标记都没有。他指尖轻轻划过箭镞的刃口,触感有些粗糙,不像官造箭那样光滑,忽然开口道:“是私造的。你看这箭镞——赵军的官造箭镞要按《考工记》的规矩锻打五次,刃口是斜纹,锋利得能削纸;这支却只锻打了两次,刃口是平的,边缘还有点卷,定是黑松林里的私炉造的,成本低,射程也比官造箭近两丈,只有没粮饷的小股边卒或盗匪才会用。”
吴起凑过来看了一眼,手指捏着箭杆转了半圈,立刻点头附和,语气里带着点曾为军卒的熟稔:“我在魏武卒时,跟赵军的边卒交过手,见过这种私造箭——当年赵军缺粮饷,有个叫李三的边卒,就带着弟兄在黑松林开私炉造箭,卖给盗匪换粮食,后来被赵军的军侯发现,砍了脑袋。王胖子带的人,怕是没从赵军的军械库拿到足额的箭,竟用起了这种私造的货,可见他们这次是偷偷摸摸来的,没敢惊动邯郸的大军。”
孟贲听得眉头皱起来,往那支箭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蒲草席上,语气里满是不屑:“这狗贼倒会省!用这种连兔子都射不死的破箭,还敢来劫先生的货,真是不知死活!要是咱们的三石弩,一箭就能射穿他的甲!”说着,他忽然拍了下大腿,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起身道:“对了先生,光顾着说王胖子的事,倒把灶房的吃食忘了!张婶刚让小弟子来报,荞麦饼刚烙好,还热乎着呢,她还煮了锅红豆汤,说是您上次说爱喝甜的,特意多放了点糖。阿石那小子刚才在灶房转了三圈,手里攥着块饼,就等着您过去尝,说要是您不去,他就把饼送到屋里来。”
墨翟刚要起身,却见郑船主掀着门帘进来,门帘是麻布的,被他扯得“哗啦”响。他手里拎着个陶坛,坛口封着红布,布上还系着根麻线,是他当年藏酒时绑的,显然是那坛他念叨了一路的“雍城烧”。郑船主的脸上带着笑,皱纹都挤在一起,山羊胡一翘一翘的,脚步都轻快了些:“先生,吴兄弟,孟舵主,别光说正事!我这坛‘雍城烧’,是三年前从雍城的酒坊里淘来的,用的是当年的新麦酿的,埋在船尾的土窖里,就等着遇着大事,拿出来给弟兄们喝。今日咱们从峡口捡了条命,正好开了这坛酒,就着张婶的荞麦饼,咱们喝两盅,压压惊,也算是庆庆功!”
话音刚落,阿石就从郑船主身后钻出来,像只灵活的小猴子。他手里举着块荞麦饼,饼上还沾着点红豆粒,是刚从灶房拿的,还冒着热气,烫得他手指捏着饼边来回倒,跑到墨翟面前,仰着小脸,声音脆生生的:“先生,奶奶烙的荞麦饼最好吃了,里面掺了红豆,甜滋滋的,您快吃!孟大哥刚才跟我说,吃了饼再喝酒,肚子就不疼,我试过了,真的不疼!”
众人被他那认真的模样逗得笑起来,屋里的灯影都跟着晃,连空气中的紧张感都散了些。墨翟伸手接过荞麦饼,指尖触到饼边的温度,暖得很。他咬了一口,荞麦的清香混着红豆的甜意,从舌尖漫到喉咙,又暖到心口,比在“沧波号”上吃的麦饼更合胃口。他望着眼前的众人——吴起正捏着那支私造箭若有所思,指腹反复摩挲着箭镞的刃口;孟贲正低头拆着坛口的红布,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阿墨站在一旁,眼睛盯着书架上的弩机图纸,显然对那些机关术很感兴趣;阿石举着自己的小半块饼,吃得满脸都是碎屑,笑得露出小虎牙;郑船主已把陶碗摆好,碗沿对着众人,等着倒酒——忽然觉得,这分舵的夜,比泾水水面的波还暖,比峡口烽燧的火还亮,连灯影都带着人情味。
孟贲刚把坛口的红布扯开,一股浓烈的酒香就飘了出来——是“雍城烧”特有的烈香,混着点新麦发酵的甜意,不像寻常的酒那样冲鼻,反而带着点醇厚,瞬间填满了屋子,连书架上的竹简都像被熏出了酒香味。他拿起陶坛,给每个人面前的陶碗都倒了半碗,酒液是琥珀色的,在灯影下闪着光,像融化的蜜。郑船主端起自己的碗,对着众人举了举,碗沿碰得“叮当”响,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畅快:“来,弟兄们,咱们先干一碗!这第一碗,我要谢先生——若不是先生想出点燃烽燧传信的法子,咱们怕是真要沉在龙门峡的泾水里;再谢吴兄弟,若不是你拦着老周,咱们的帆布早被烧光了;还要谢孟舵主,带着弟兄们及时赶来,救了咱们一船人的命!我先干为敬!”说着,他仰起脖子,把半碗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山羊胡,他却不在意,用袖子擦了擦,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众人都端起碗,碗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像在泾水水面敲起的船帮。酒液入喉,先是烈得呛人,让吴起都忍不住皱了下眉,随后就暖得从喉咙滑到肚子里,像揣了个小火炉,连白天在峡口受的寒气、熬的疲惫都散了大半。阿石不能喝酒,就跑回灶房,端来自己的小陶碗,里面盛着红豆汤,也学着众人的样子,举着碗对着大家晃了晃,小脸上满是认真,像个小大人:“我虽然不能喝酒,但我用红豆汤敬先生和大家!祝咱们明日去乌氏县,顺顺利利的!”
喝了半碗酒,郑船主忽然想起明日的行程,放下陶碗,手指敲了敲蒲草席,语气笃定得很——他跑了十几年的泾水航线,对这条路熟得不能再熟:“先生,明日往乌氏县走,您就听我的!从分舵出发,顺泾水往下走二十里,就到鹿苑津,那渡口的艄公姓刘,是我的老相识,咱们的船过津时,他会把渡船挪开,不用等;过了鹿苑津再走十里,就是乌氏县的码头,码头边有棵老槐树,是我爹年轻时种的,现在都长得两人合抱粗了,很好认。那里的稽粥(乌氏县的官)我认识,是个实诚人。他爹当年是秦昭襄王时的边戍卒,跟我爹一起在龙门峡守过烽燧,两人喝过同一坛“雍城烧”,算是过命的交情。稽粥接手乌氏县后,对咱们墨家的人向来客气,每次我的船到码头,他都会让人送两筐新摘的枣子来。咱们的拓片和图纸交给他,他定会用官府的驿马送,比咱们自己走安全十倍,定能稳妥送到墨家总院。”
墨翟听得点头,刚要开口说“就按郑船主的安排”,却见院门口的小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个竹管——那竹管是墨家传信用的,长约五寸,竹身烤得发黑,管尾系着墨色的绦带,绦带上打了个“急”字结,是分舵间传递要紧消息的标记。小弟子跑得急,鞋尖沾了泥,进门时差点绊倒,扶住门框才站稳,喘着气道:“舵主、先生,望哨刚收到的,是乌氏县分舵发来的急信,说有要紧事,让您立刻看!”
孟贲心里“咯噔”一下,刚端起的酒碗顿在半空,酒液晃出几滴,落在蒲草席上。他立刻放下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弟子面前,接过竹管,指尖用力拧开管盖——竹盖是松木做的,因常年摩擦,边缘已很光滑。他倒出里面卷着的竹简,那竹简只有三寸长,是用薄竹片削的,上面刻着两行小字,是墨家特有的速记符号,只有分舵核心弟子能看懂。孟贲凑着灯影,眉头越皱越紧,指腹划过竹简上的刻痕,脸色忽然变了,从方才的畅快变得凝重,转身把竹简递给墨翟:“先生,您看——乌氏县那边出事了,赵兵的细作已经混进去了,专门盯着咱们要送的烽痕拓片和耧车图纸!”
墨翟伸手接过竹简,指尖展开卷着的竹片,灯光落在刻字上,清晰得很——上面的速记符号翻译成寻常文字,只有十二个字:“赵细作入乌氏,盯烽痕耧车图”。他指尖轻轻划过竹简的纹路,竹片边缘有点毛糙,是刻字时没来得及打磨,显然传信人写得急。但他脸上却没慌,反而勾起一抹浅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从容,把竹简递给身边的吴起:“看来赵军是铁了心要截这两样东西,从龙门峡追到乌氏县,倒真是执着。咱们明日到了乌氏县,又有一场热闹要凑了。”
吴起接过竹简,低头看了一眼,把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的烈意衬得他眼神更亮——那是久经沙场的人遇着对手的兴奋,而非慌乱。他放下陶碗,指节敲了敲席上的那支私造箭,箭杆被灯影映出浅黄的纹路,语气里带着点冷意,却又满是笃定:“正好。今日在龙门峡,王胖子跑了,账没算完;明日到了乌氏县,正好把他的同党一起收拾了,省得日后再跟着咱们烦。”
孟贲听得眼睛一亮,刚才的凝重消散了大半,他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酒液的烈气让他精神一振:“先生放心!乌氏县分舵的舵主是我师弟,叫仲由,是武堂出身,一手‘墨家剑’耍得好,寻常十几个兵卒近不了身。分舵里还有二十个弟兄,都是挑过的精壮,有的擅长弩箭,有的懂机关埋伏,真要动手,咱们未必输!我一会儿就给仲由传信,让他提前在码头附近布好眼线,只要赵细作敢露面,咱们就瓮中捉鳖!”
郑船主虽有点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酒坛的坛颈,指节都泛了白——他这辈子跑船,最怕的就是到了码头还遇埋伏,船和货都容易受损。但他看了看墨翟的从容,又看了看吴起的笃定,心里的慌意慢慢散了,把坛口往桌上一放,声音也硬气起来:“有先生、吴兄弟,还有孟舵主和仲由舵主的弟兄,怕什么!明日我把‘沧波号’开得稳稳的,早早就到码头,只要赵细作敢出来,咱们就跟他们拼了!实在不行,我还藏了两把削船板的弯刀,锋利得很,也能派上用场!”
阿石举着啃了一半的荞麦饼,饼渣掉在衣襟上都没察觉,他似懂非懂地听着众人说“赵细作”“埋伏”,却也跟着挺起小胸脯,攥着小拳头喊:“我也帮先生!我眼睛尖,明日到了码头,我就盯着来往的人,只要看到穿赵军靴子的,我就大声喊,让大家早做准备!”
众人被他那小大人的模样逗得笑起来,刚才因急信而起的紧绷,瞬间被这笑声冲散了不少。墨翟望着碗里剩下的半碗酒,酒液映着灯影,像泾水水面被风吹起的涟漪,虽有波动,却终会平复。他知道,明日的乌氏县码头,定有新的风浪——赵细作既然敢提前潜入,定是做了周密的准备,说不定还布了比龙门峡更险的埋伏。但此刻身边的这些人——握着剑、眼神锐利的吴起,拎着酒坛、拍着胸脯的郑船主,举着荞麦饼、满脸认真的阿石,还有站在一旁、已在盘算传信的孟贲,以及刚从灶房端来新煮红豆汤的张婶——都是能一起扛风浪的人,是比任何机关、任何武器都可靠的“依仗”。
屋外的风还在吹,院门口的翟鸟旗被吹得“哗啦”响,影子在地上晃着,像展翅的鸟,护着屋里的暖光与酒香。张婶端着个陶盆进来,盆里是刚煮好的红豆汤,还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额角的细纹。她笑着把陶盆放在蒲草席中央,拿起旁边的小碗,给每个人都添了一勺,红豆的甜香混着酒香,更浓了:“别光说正事,也别光喝酒,都喝点红豆汤暖暖胃!明日还要赶路呢,身子骨得养好了,才能应付事!”
墨翟接过张婶递来的小碗,红豆汤的温度透过陶碗传到指尖,暖得很。他喝了一口,甜意漫过舌尖,与嘴里残留的酒香交织在一起,暖得心里都敞亮了。他望着窗外的夜色,远处的龙门峡早已隐在黑暗里,先前燃着的烽燧台也熄了火,只剩天际的星光,一颗颗嵌在墨色的天幕上,映在院外的泾水水面,像撒了一把碎银,明明灭灭,却清晰地指引着明日的路。
他知道,这场关于烽痕拓片与耧车图纸的追逐,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赵军的工官在邯郸盯着,王胖子的残兵在黑松林躲着,乌氏县的细作在暗处藏着,前路还有多少埋伏,谁也说不准。但只要身边的这些人都在,只要每个人心里的那点“义”还燃着——像龙门峡烽燧台的火,像分舵正屋的灯,像碗里红豆汤的暖——就没有跨不过的峡口,没有闯不过的风浪,没有送不到终点的“信”。
碗里的红豆汤还冒着热气,水汽袅袅地往上飘,模糊了灯影,却没模糊众人脸上的笑。郑船主又给大家倒了酒,孟贲在低头写回信的竹简,吴起在擦拭腰间的青铜剑,阿墨凑在书架旁看机关图纸,阿石正踮着脚帮张婶收拾空碗,屋里的灯影晃着,暖香飘着,连风穿过门帘的声音,都变得温柔起来。
墨翟放下碗,指尖再次按了按腰间的牛皮袋——里面的拓片与图纸安安稳稳的,贴着胸口,暖得像揣着一团永远不会灭的火。他抬头望向众人,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却坚定的笑,心里已清楚:明日的乌氏县码头,不管有多少风浪,他们都能一起扛过去,像在龙门峡那样,像此刻在分舵这样,稳稳地,把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