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苏蒂跟随法老乘凉轿返回王宫。她疲倦地抱着鹅绒软垫,把下巴搁在流苏上,目光从被微风吹开的薄纱帘间,久久地望着轿旁那个策马跟随的身影。
“森穆特。”她低声唤。
“属下在。”他温柔的目光转过来。
“你每天都这么偷偷跟我出来吗?”
他好像被抓包偷藏糖果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殿下没离开王宫就没有跟。我昨晚看到琴在做馅饼干粮,估计殿下今天要出远门,不放心才远远跟着的。”他顿了顿,又说,“提伊队长其实知道,他觉得我跟着也好。”
“你怎么知道塞斯卡夫要杀税吏灭口?”
“那夫尔提以前想灭我的口,还是殿下救的我。杀人灭口,大概才是他们家的祖训吧?”他的黑眼睛掠过一抹嘲弄的笑意。
苏蒂不禁会心一笑。
“你知道自己不止是救了一个小贪官,还救了整个村子四五百条人命吗?这次,真的要谢谢你。”
他有点羞涩地挠了挠头:“我就是误打误撞。真心想救他们的,是殿下。”
他想起她在田埂上举着测量绳假传王命,以王女之尊屈膝接手印的身影,光辉万丈宛如玛亚特女神,轻声说:“我永远忘不了。”
苏蒂垂下头:“我一开始也不是好心,还差点闯下大祸……塞斯卡夫把灭口罪行推到村民们头上,说他们暴乱杀官……要不是你把人证送到,父王就要出兵镇压了。”
即使早在几年前就见识过他们杀人灭口的伎俩,这阴谋的毒辣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森穆特的意料。
他几乎可以看到,害死她王储哥哥、构陷盐巴村贫民的毒计,迟早也会落在她头上。但她却在白仓独自一人对峙如此狡诈凶残的敌人,毫无惧色,一往无前。
他望着苏蒂,仿佛第一次发现她纤秀外表背后,不亚于千军万马的勇气。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苏蒂忽然问:“烤知了其实不好吃,对不对?”
森穆特笑了笑:“有点苦,有点焦……但是挺脆的。”
“明天烤一只给我尝尝呗?”
森穆特笑着摇摇头:“茜塔夫人会打死我的。”
她俏皮地竖起食指贴在唇边,悄声说:“别告诉那些老古板祭司,他们的神妾还会偷吃肚里藏邪祟的烤鱼。”
森穆特忽然想要吻一吻她的指尖,想尝一尝她闪动的笑靥,想把她从凉轿里拽出来抱上马,策马奔腾到只有星和月、天和地、她和他的大漠深处去……
他连忙转头去望着星空下黑魆魆的官邸建筑和树影,竭力压制住体内汹涌而起的炙热情潮。
“森穆特。”她又唤他。
“我在。”情潮未退,又被她一声柔语再度翻卷而来,他不大敢看她,只能盯着她怀里软垫上朦胧闪烁的金绣。
“别守大门了。回来我身边吧。”
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表露得太明显了,不由得脸颊烧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捋着流苏,拧巴地找补道:“反正……你看大门也看得不安分……”
好半天,她都听不到他的回应,心下忐忑,忍不住抬眼偷瞄,却只见他别过头去,月光照着他年轻凌厉的侧脸,睫毛下颤动着一星微光,胸膛起伏,缰绳在手掌上死死绕了好几个圈。
突然,他用力一催胯下的黑骏马,“暴风”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澎湃心潮,昂首轻嘶一声,像归巢燕子一样迅捷而轻盈地扬蹄飞驰而去,在花岗岩石板铺的御道上留下一串清脆如叉铃拍板的马蹄声,风一般径直掠过前面法老的仪仗,消失在更远的溶溶月色中。
苏蒂心头一紧:这疯子,还要不要命了……
好在不多久,马蹄声又打转回头,越来越近越响亮,震得她的心跳也跟着越来越剧烈。马背上骑士矫健的身影终于从夜色中显现出来,肩背线条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骏马飞驰如离弦之箭,战袍鼓着风,像插上翅膀的心。
回到她轿前,他猛地勒住骏马,“暴风”前蹄腾空,人立而起,他望定她,一手握缰,一手拔剑,在空中挽了一个流星般炫目的剑花,在马蹄砰然落下的同一瞬间,锵地一声插回鞘中,按胸行礼:
“报告殿下,前路已经探明,没有奸细刺客,恭迎殿下回宫!”
他直直地凝视着她,脸庞在火把光下明亮而生动,黑眼睛熠熠生辉,笑容灿烂,声音响得恨不得整座王城都听见。
苏蒂满脸晕红,低下头去,喃喃说:“大傻瓜……”
第二天一大早,侍女们还在为苏蒂梳妆,森穆特就来了。她从铜镜里看到他的身影,禁不住朝他甜甜一笑。
森穆特停在门口,目不转睛地含笑望着她镜中的明秀脸庞,什么也没说。
给苏蒂梳头的苇八卦地朝给她搽香膏的铃使了个眼色。琴刚好端着牛奶和早点进来,看到镜里镜外这两个人柔情蜜意的样子,跟苇相视窃笑。
“殿下今天要戴哪款项链呢?”苇手指掠过首饰匣里摆放的一件件金饰,“这副宝石乌塞克大领圈怎么样?跟您的头冠很配。”
苏蒂笑而不答,转过头问森穆特:“你觉得我戴哪个好看?”
“都好看。”
“不准敷衍我。过来给我挑一个。”
森穆特笑着走过来,看了看那些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的珠宝,却只觉得哪件都配不上她本人。
忽然,他发现珠宝底下压着一角薄薄的羊肠纸碎片,边缘还有烧焦的痕迹。他拨开珠宝,看到那角碎纸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箭头标记——那是他被王储放逐到鹜沼宫执行监视任务的时候,给她的密信碎片,那个箭头,是他曾印上千百个吻的签名。
她原来……一直都珍重着自己卑微的心意……
苏蒂看他久久没动静,笑问:“怎么,挑花眼了?”
“我……”他喉头滚动,强行压下从心头涌上来的酸涩暖流,“觉得……这条,比较好看。”
他拿起一条简单纤细的金链,链坠是一枚以绿松石雕琢成的圣甲虫,张开珐琅金翅,环抱一轮红玉髓太阳,因为年代久远,宝石光泽温润,金质深沉。
苏蒂抬起头深深望着他:“这条项链,跟‘伊西斯之剑’都是一位长辈留给我的遗物。”
森穆特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选得合适不合适。却见她又笑道:“帮我戴上,好不好?”
琴扯了苇和铃一下,偷笑着一起退出去了。
从昨天到今天,他的心被爱意和幸福的巨浪一波接一波地冲刷着,到现在整个人都有点眩晕了。他凝视着那双明月般的眼睛,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疯狂地爱着她,血管里奔涌着亲吻她,拥抱她的渴望……哪怕只是碰一碰她也好……他垂下目光看自己手里的项链,手指好像不听使唤,怎么也解不开那个简单的搭扣。
苏蒂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你怎么了?眼睛里都是血丝。昨晚没睡好吗?”
森穆特嗯了一声,声音有点沙哑:“我叫奈布卡拉教我测量,画了结绿宫的布防图,做了驻防安排。”
苏蒂想到奈布卡拉呵欠连天,心里骂骂咧咧却既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怂包样,忍不住哧地一笑。
“看来我真得给他开双倍薪水,白天被我折腾,晚上还要被个疯子支使……”
森穆特默默地红了脸。她收起笑容,认真地说:
“别把他用得太狠了,你自己也是。放你两天假,去好好睡一觉吧,我会交代谁都不准打扰你休息。”
“我……不想休息……”
搭扣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开了。他把项链轻轻绕在她脖颈上。指尖距离她幽香融融的肌肤那么近,近得都能感受到肌肤的温度,发梢拂过他的手背,痒酥酥的感觉从皮肤直透进心底,把曾经那些背过她、抱过她、握过她手腕,疼痛而甜蜜的记忆全都掀腾了起来,在那些紧急、混乱、心疼得不知所措的场面下,他都来不及好好感受她的温软。
趁着没有别人在场,爱抚她一下……就一下……轻如羽毛的一下,她也许都感觉不到……
她仿佛的确没有注意到,只管说下去:“傻瓜……我回来会去找你的。不,这样你就会整天傻乎乎地等着。那我会在晚上第二时找你,在那之前都给我好好休息,听明白了吗?”
他一声不吭,睫毛低垂,仿佛在专心致志地扣项链。搭扣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也许是故意给他机会……一次又一次地滑开,不肯好好钩紧。有两次,他的手几乎就擦到了她的肌肤,只在毫末之间硬生生停住。
终于钩住了。他轻嘘了口气,手指微微提起金链,顺着她的衣领整理了一下,让那只圣甲虫护符端端正正停在她心口中央。
他终究没有碰到她。苏蒂心里莫名似乎有点失落,转过身来,仰起脸庞,对上他终于敢抬起来的眼睛。
“好看吗?”
金链勾勒出起伏的曲线,圣甲虫沉甸甸地栖息在洁白细麻布柔软的褶皱之间,淡淡的宝光映照着她红晕的脸颊。森穆特的心跳停了好几拍。
“很美……”他停了一下,又轻声说,“全世界都会爱上你的……”
忽然,不远处的楼下厨房里传来琴的尖叫声:
“什么烧焦味?啊啊啊这么多虫子!我上好的栎木银炭!哪个王八蛋捣鬼放虫子!”
森穆特一惊:“糟了,忘记了,知了烤糊了……”
苏蒂瞧着他懊恼的样子,忍俊不禁,捂着嘴,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咯咯笑声,笑得弯了腰。
“森穆特……你真是的……大晚上的一边画布防图,一边还抓知了?”
森穆特发窘地解释:“晚上刚钻出土的知了,比树上的鲜嫩些……”
她忽然说:“把头低下来。”
森穆特依言低下头,她踮起脚,从他头巾上拈下一片落叶,放在妆台上。
“嘘,别跟琴说是你干的,不然以后我就没法再叫她给你做点心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下次带我一起去抓,我要看着你烤,烤香的归我,烤糊的归你……”
森穆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嘴角疯狂上扬,啪地一个立正,郑重其事地回答:
“是……当然……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