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的铁令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轰然落下,将小镇彻底困死。
所有通往外界的泥泞小路都被自保队的人设了卡,许进不许出。镇子本身,则变成了一个巨大且令人窒息的牢笼。
恐慌并没有因为封锁而平息,反而以一种更内敛且更扭曲的方式发酵,人们躲在家里,透过窗缝窥视着外面那些臂戴红袖章,面目日益狰狞的“自己人”
物资开始变得紧缺,尤其是盐和煤油,供销社门口排起的队伍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焦虑,偶尔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爆发出歇斯底里的争吵。
信任已然彻底崩碎,每个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邻居和亲戚甚至自家碗里的饭食。
在这片高度压缩,一触即发的空气中,墨铭开始行动。
他的行动依旧无声,却更加精准,他像一只在蛛网边缘谨慎爬行的蜘蛛,不断抛出细微且却足以引发连锁震荡的丝线。
那块深蓝色的碎布片,在被周琨收走作为“铁证”后,并没有从人们的议论中消失。
反而,开始有另一种模糊的流言,像地下的暗流,在窃窃私语中传播,“听说……那布料,县里干部才穿得起……”
“周干事一来就出了这么多事,也太巧了……”
“自保队搜东西……咋专挑值钱的小玩意儿顺手牵羊?”
流言没有源头,却越传越具体,有人“回忆”起周琨来的那天,背的包裹里似乎就有类似的蓝色料子。有人“发现”某个自保队员偷偷往家里揣搜来的银簪子。
墨铭并不需要直接编造谎言,他只需要利用飞贼留下的实物,结合周琨和自保队自身的行为,进行最细微的引导和拼接。
他会在某个妇人抱怨自保队砸了她家腌菜缸时,看似无意地将一颗从周琨住处窗外捡到,不同于本地沙土的细小砾石踢到对方面前。
他会在两个自保队员吹嘘昨晚搜查了哪家“肥户”时,悄无声息地将一小片写有“特供”字样,来自周琨烟盒的碎纸片,留在他们身后的泥地里。
线索支离破碎,彼此矛盾,却恰恰因此显得更加“真实”,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那些自己“发现”并“拼凑”出来的“真相”
陈瘸子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暗流的转向,他试图追查这些流言的源头,却发现自己仿佛在捕捉雾气。
每一条线索都若有若无,最终指向一片混沌,他越发感到不安。周琨的独断专行和那份失窃的笔记本,让他对这个上级来客的目的充满了警惕。
“而墨铭……这个少年太过平静了。”在那双空洞的眼睛背后,他似乎总能感觉到一丝极冷极静的观察。仿佛这一切的混乱,都只是倒映在他眼底,无关紧要的风景。
陈瘸子试图找墨铭谈一谈,他拿着一包声称是“安神药”的草药,敲开了墨家的门。
李翠花惊恐地看着他,几乎要跪下。墨大柱则像一头受惊的老牛,堵在门口,眼神浑浊而充满敌意。
墨铭从里屋出来,安静地看着陈瘸子,没有任何表示。
“铭娃子,”陈瘸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最近镇里不太平,我给你拿了点药且安神的……”
墨铭的目光落在那包草药上,然后又抬起来,看着陈瘸子的眼睛。那眼神依旧空寂,却让陈瘸子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自己才是被审视的那个。
忽然,墨铭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不是拒绝草药,而是……更像一种否定。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接草药,而是指向窗外,指向镇公所的方向。他的手指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陈瘸子一愣,顺着望去,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湿漉漉的屋顶。
等他再回过头时,墨铭已经转身回了里屋,关上了门。
那一下轻微的摇头,那一个指向镇公所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是暗示周琨才是源头?还是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或者……两者皆有?”
陈瘸子站在门口,捏着那包无人接受的草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个少年,绝非只是一个被诅咒的灾星。
他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投过去的石头,都听不见回音,只会让水面下的黑暗更加深沉。
小镇的抵抗,开始以极其微弱的方式显现,自保队再次下令集中搜查某片区域时,响应的人明显少了,动作也拖沓起来。
分发守夜任务时,开始有人推三阻四,声称自己病了。甚至有人家,在被自保队粗暴敲门时,竟然从里面插上了门闩,任凭外面如何叫骂,就是不开。
周琨站在镇公所的窗前,看着外面明显变得“不听话”起来的镇民,脸色阴沉。
他笔下记录的频率更快了,但内容已经开始偏离他最初的观察计划,多了许多关于“群体抵抗性”、“引导失效”的分析。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那股原本被他轻易煽动且利用的恐惧之力,似乎正被另一只无形的手,悄悄地引导向他自己。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必须做点什么,重新夺回主导权。
而墨铭,此刻正坐在自家灶膛前,看着里面跳跃的火苗。
灶灰里,埋着几只刚刚折好,用周琨那本失窃笔记本内页折成的微型纸乌鸦。纸张遇热,边缘微微卷曲发黄,上面的字迹模糊难辨。
火舌舔舐上来,很快将它们吞没,化为灰烬,鱼饵已经撒下。
水越来越浑……他安静地看着,等待着第一条忍不住张嘴的鱼。
周琨站在镇公所二楼的窗口,指节轻轻叩击着窗棂。楼下街道上,自保队的巡逻依旧,但那股一往无前的狂热劲儿已经泄了。
人们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多了闪烁和躲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他知道,必须下一剂猛药,重新拧紧这根已经开始松动的发条。
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干净利落和能重新树立绝对权威的“除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