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云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中醒来的。
意识先于视觉回归,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过于柔软的沙发触感,而非画室里那张硬邦邦的行军床。然后是一种干净到近乎凛冽的气息,混合着阳光晒过织物的味道,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沈磐的,如同冬日雪松般冷冽而令人心安的信息素。这气息将他温柔地包裹,驱散了记忆中雨夜的潮湿和剧院里陈腐的血腥味。
他缓缓睁开眼,陌生的环境让他有瞬间的恍惚。宽敞却略显空旷的客厅,线条冷硬的家具,一切都规整得如同无人居住。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属于沈磐的棉质家居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触感。鼻腔里萦绕的,尽是那股干净的皂角与雪松味,仿佛他被沈磐的气息从头到脚地标记、笼罩。
视线微转,他看见了沈磐。
那个总是身姿笔挺、仿佛永不疲惫的男人,此刻正靠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他依旧穿着昨夜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但那平日里习惯性微蹙的眉心,此刻却难得地舒展开,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泄露了他一夜未眠或睡得极浅的疲惫。
他就那样守在那里,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顾随云静静地看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酸涩,却又饱胀。昨晚的记忆碎片般回涌——雨夜、剧院、破碎的画、失控的崩溃、还有沈磐沉默却有力的手臂,以及这间接纳了他的、冰冷的公寓是如何一点点被他的存在和沈磐笨拙的照顾,染上温度。
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彻底地袒露过伤口,也从未允许自己如此依赖一个人。这种感觉陌生而危险,却又……让他贪恋。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沈磐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初时还带着一丝刚醒的朦胧,但在对上顾随云视线的一刹那,立刻恢复了惯常的清明与冷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柔和只是错觉。
“醒了?”沈磐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比平时更低沉几分,“感觉怎么样?”他坐直身体,动作间带着军人般的利落,目光快速扫过顾随云的脸,像是在评估他的状态。
“好多了。”顾随云坐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声音还有些宿醉和哭喊后的沙哑,但眼神已经清明了些,“谢谢你……收留我。”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姜茶,和药。”
沈磐“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我去准备早餐。”说完便转身走向厨房,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感。
顾随云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宽厚背影,听着那偶尔传来的、瓷器轻微的碰撞声,一种奇异的、近乎“家”的宁静感,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他低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上那件属于沈磐的T恤布料,指尖微微发烫。
早餐是简单的白粥和煎蛋,卖相普通,却热气腾腾。两人隔着不大的餐桌坐下,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也流动着一种经过昨夜洗礼后产生的、奇异的亲近感。
顾随云小口喝着粥,温热的米浆安抚了空置一夜的胃,也似乎熨帖了某些褶皱的情绪。他抬起眼,看着对面沉默进食的沈磐,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残留的脆弱:
“沈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笑?像个被人骗了还念念不忘、最后只会借酒浇愁的窝囊废?”
沈磐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认真地回视顾随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或怜悯,只有一种基于事实的、近乎残酷的坦诚。他放下筷子,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不。”
他直视着顾随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可笑的是那个背叛信任、剽窃他人心血的人。你是受害者,仅此而已。”
他的话很简单,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块坚实无比的磐石,稳稳地托住了顾随云那颗仍在飘摇坠落的心。那不是安慰,而是沈磐基于他黑白分明的是非观,做出的最直接、最坚定的判断。
顾随云低下头,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嘴角却难以自抑地,极小幅度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知道,这块石头,或许比他想象的,要温暖得多。
窗外的阳光愈发灿烂,透过窗户,将两人沉默用餐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暖融的光晕里。昨夜狂风暴雨的重量,似乎在渐渐被这寻常的晨光稀释、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