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捡骨婆婆满脸沟壑纵横,松垮的眼皮耷拉着,黑瞳里蒙着大片白翳。她身躯纹丝不动,头颅却像被拧转般直直对准我,金色功德与黑色怨气在周身翻腾咆哮,骇人之极!
司衡似是皱紧了眉,一股滚烫的暖意从心口淌向四肢,我僵直的身子终于能活动,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背贴上了巷道冰冷的墙壁。他的声音随后传来:“小心,这捡骨婆看你的眼神,满是贪婪。”顿了顿,又柔声道:“慕瑶,别怕。”
可我已松了口气——贪婪罢了。我这命格与血肉,但凡有点道行的人或非人,心思不正的哪个不贪?恶人贪我皮相,精怪垂涎我血肉,一路过来见得多了。若只是贪婪的恶类,我反倒不怕。
念及此,我抬头迎上捡骨婆婆的目光,不躲不闪。我没瞧见,此刻我信念笃定,身后灿金的功德如烈日般耀眼,竟逼得捡骨婆婆下意识退了步,随即转回脑袋盯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侧头看我,倒有了几分常人模样。
老太太脸上堆起和蔼的笑:“姑娘,今夜中元,孤魂野鬼多,老婆子熬了些米粥,背不动了,你能搭把手吗?”这时她周身功德散开,整个人显得温和又可靠,与方才判若两人。
真奇怪,功德与怨气分得这般清,她仿佛是割裂的。我望着她背上的大锅,点头应道:“好啊。”
捡骨婆婆佝偻着背,背着锅在前头走,瘦小的身子每一步都踩得极稳,还在念着歌谣,只是声音轻了许多。我侧耳细听,只捕捉到零星字句:“蛇骨蜕……龙骨成……阴年阴命……龙血盛……”再多的,便听不清了。
“司衡,她唱的是什么?在说我吗?”我在心底问。他沉默片刻,没答,反倒劝道:“不急,捡骨婆婆寿过百岁,你跟着她,能学不少东西。”又承诺:“慕瑶,别怕,我能护住你。”
我安下心来:“我知道。”
这时,捡骨婆婆突然停了歌谣,缓声问:“姑娘,你施过粥吗?”
我摇头:“没有。”从前我只是山村姑娘,家里连米粮都不够,哪有粥可施?况且开天眼前,即便有机会,我也不会专门给孤魂野鬼施粥。
此刻我忽然懂了司衡的意思——他能教我,却难带我见世面;小莲能教我,却只懂鬼魂的事。捡骨婆婆是人身,却能通魂魄,与我很像,确实值得学。
捡骨婆婆没再说话,沉默着往前走。穿过窄巷,来到宽敞的十字路口,青石板上凝着薄露。她缓缓蹲下,取下背上的大锅。我忙伸手想帮忙,却发现她力气大得惊人,不需我搭手,大黑锅便稳稳落在地上。锅底是缓坡状,看着沉甸甸的,换作常人,怕是连背都背不动。
捡骨婆婆笑了笑,脸上的狰狞全消,竟透出几分温情:“姑娘别担心,这锅我背了百十年了。”
“百十年……”司衡说她寿过百岁,我下意识问:“婆婆您高寿?”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已对她生出几分敬重。
捡骨婆婆从锅盖上取下大勺,又从胸前包袱里拿出一摞土陶碗,碗上满是豁口与旧痕,瞧着年头怕是和她差不多。“我啊,过了一百岁就没记年龄了,约莫总有一百五六十吧。”她道,“捡骨人一辈子可长可短,多在坟地里走,总能活得久些。”
她掀开锅盖,蒸腾的水雾瞬间模糊了我的眼。锅里装满浓稠的白粥,米香扑鼻,米粒都煮得开花。我惊讶地眨眼——这么满一锅粥,一路背来竟没洒半滴,果然是背了百十年的功夫。
我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捡骨婆婆的动作有条不紊,根本不需我插手。想了想,我又问:“怎么让阴魂知道,这粥是施舍给他们的?”
捡骨婆婆笑了笑,从包袱里拿出一束线香。香做得粗糙,粗细不均,长短也不齐,还沉甸甸的,不像寻常香料。“这是坟头土做的。”见我疑惑,她解释道,“把香点着,香灰撒进锅里,四周的孤魂野鬼就都知道来了。”
这我倒没见过。我下意识弹了弹手指,一簇小火苗顿时燃起。捡骨婆婆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那坟头土做的香竟烧得极快,一股奇特的烟气向四周散开,很快凝成灰白色的灰烬。
我连忙把香举到锅上方,香灰簌簌落下,与水雾融在一起,瞬间沉入白粥里,没留下半点痕迹。
直到这时,捡骨婆婆才拿起大勺,熟练地舀了一碗粥倒进陶碗。下一秒,我只觉周身一寒——原先空寂的街道上,竟陆陆续续走来了数个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