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的余烬在陈默的意识边缘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石门前冰冷刺骨的现实。
他盘膝而坐,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胸腔深处酒气的轻微翻滚。
第一脉“任脉”的贯通,像是在他干涸的河床上开凿出一条细小的溪流,而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真正的天堑——督脉。
那是一条盘踞于人体脊背的巨龙,打通它,意味着要将溪流强行汇入汪洋。
酒奴老七佝偻的身影在他身旁投下一片阴影,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督脉……我当年,就是在这儿断的。”他的话语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时间冲刷干净的麻木,“痛太多了,多到最后,我记不清自己是谁了。”
说着,他颤巍巍地掀开了自己破旧的衣袍,露出了整个后背。
那不是人的背脊,而是一幅恐怖的枯山水画。
一条主干般的脊椎骨上,攀附着无数扭曲、焦黑、已经彻底坏死的经络,如同被雷电劈死的千年枯藤,紧紧缠绕着主干。
每一条狰狞的烙印,都是一次失败的呐喊。
“小子,你要记住,”老七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贴着地面传来,“每打通一条酒脉,你就得活生生吞下一段川太公的死法。那老怪物死得太惨,也太烈了。你能撑几回?”
林语笙没有理会这令人心悸的警告,她快步上前,从便携设备中取出两片薄如蝉翼的感应贴片,小心翼翼地贴在陈默的两侧太阳穴上。
仪器屏幕上立刻亮起一道平缓的绿色波形线。
“我会记录你每一次的意识波动,”她的声音坚定而温柔,像是在给即将远行的人最后的叮嘱,“如果你在里面迷失了……我就喊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
陈默闻言,脸上挤出一个苍白的苦笑:“可酉伯说,进井,要先献名。”
“我不管什么规矩!”林语笙决然地摇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名字是你回来的路,是你的锚。我不放。”
一直沉默的沈青萝终于动了。
她看了看林语笙不容置喙的脸,又看了看陈默眼中那一丝挣扎,良久,终是选择退后了一步,清冷地说道:“让他自己选。”
选择的权利,在此刻却重如泰山。
陈默没有再犹豫,他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度睁开眼时,那双蜂巢状的瞳孔已经开始飞速旋转,整个世界的色彩与形态在他眼中被分解、重构。
空气中无数驳杂的酒香分子被他精准地捕捉、分辨。
他像一头寻觅血腥味的饿狼,在万千气味中,牢牢锁定住了那最浓郁、最惨烈的一缕——那是源自川太公被活生生剥皮后,浸入烈酒时所散发出的记忆源点。
就是它了!
陈默心念一动,体内那股刚刚贯通任脉的残余酒力,如同一条被激怒的银色小蛇,猛然调转方向,不再顺流而下,而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悍然逆冲向脊柱的末端,撞向督脉的第一个关隘!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从尾椎骨直接灌入天灵盖。
陈默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仿佛一张被拉满的硬弓。
现实的感知在抽离,无边的幻境如血色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看到了。
烈日悬于头顶,毒辣得能将地上的石头烤裂。
一根巨大的青铜柱矗立在广场中央,被晒得滚烫。
川太公,那个传说中的酒神,此刻正赤身裸体地被铁链捆绑在铜柱之上,皮肤接触铜柱的瞬间便发出“滋啦”的焦糊声。
刽子手们面无表情,一桶又一桶滚沸的酒液从他头顶浇下。
酒液沸腾,皮肉翻卷,那是一种将人活活煮熟的酷刑。
然而,川太公没有哀嚎,没有求饶。
他反而仰天大笑,笑声洪亮如钟,震得整个广场嗡嗡作响。
他高声唱着无人能懂的古老酒歌,歌声苍凉而豪迈,仿佛不是在受刑,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祭典。
当最后一桶酒浇下,他已体无完肤,却用尽最后的气力,将自己最后一滴混合着酒液的鲜血,精准地滴入了身前一只巨大的陶瓮之中。
“以我血肉,敬此人间!”
那声音跨越千年,直接在陈默的灵魂深处炸响。
现实中,陈默浑身剧烈抽搐,口鼻之中流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带着浓郁酒香的血酒。
他的意识在川太公那股不屈的意志与非人的剧痛之间被反复撕扯、碾压。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洪流彻底冲垮,忘却自我的时候,脊柱的最末端,那督脉的起点,终于迸发出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银线。
第二脉,成!
成了,但代价也随之而来。
他像一具被抽掉所有骨头的布偶,软软地瘫倒在地。
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情感都变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碎片。
我是谁?
我在哪?
他甚至连思考这个问题的能力都快要失去了。
“陈默!陈默!你叫陈默!醒醒!”林语笙凄厉的呼喊声像是一根细针,试图刺破他混沌的意识。
她扑上前,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
可他的眼神涣散,只是无意识地喃喃回应:“我……是……谁?”
酉伯的虚影不知何时再次浮现,他看着陈默的状态,轻轻叹了口气:“名字已经动摇,魂魄将要离体。此乃‘脉成魂散’之兆。若不立刻献名入井,这条督脉非但不能稳固,反而会反噬其主,将他彻底变成一具只知追寻酒气的行尸走肉。”
沈青萝上前一步,挡在了林语笙和陈默之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这是规矩。当年,我也献过。”她深深地望向眼中噙满泪水的林语笙,一字一句地说道,“有时候,守护,比记住更重要。”
林语笙的身体僵住了,她看着陈默那张茫然的脸,心中的坚持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就在这时,陈默的身体自己动了。
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走向不远处的血匙井。
那口古井幽深如渊,井口漂浮着一层淡淡的血雾,雾气之中,是成千上万块无字的陈旧木牌,它们随着井中气息的流动,缓缓旋转,像一群迷失了归途的孤魂。
陈默从怀中摸索着,取出了一枚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酒签。
那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上面用古朴的刀法刻着两个字——陈默。
他低头看着这两个字,眼神中的迷茫似乎有了一丝短暂的聚焦。
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回忆这两个字对他意味着什么。
最终,他抬起手,用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殷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他用这滴血,在酒签“陈默”二字的末尾,颤抖着添上了一行极小的血字:
我还活着。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了手。
酒签带着他最后的执念与证明,悄无声息地落入井中。
刹那间,整口血匙井猛地一震!
井底深处,一道前所未有的璀璨红光冲天而起,瞬间将陈默笼罩。
他体内那条刚刚点亮的督脉银线,在这红光的照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凝实,最终与任脉交汇贯通,形成了一个稳定而强大的循环。
他脑海中关于“陈默”这个名字的执念,仿佛被井水彻底洗去,变得淡薄而遥远,但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为何而战。
然而,这异变并未就此结束。
一直昏迷不醒的阿卯,身体突然在角落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猛地张开嘴,喷出一口漆黑如墨的血液,血液落在地上,竟发出了腐蚀般的“滋滋”声。
紧接着,他那双紧闭的眼睛并未睁开,口中却用一种近乎梦呓,却又清晰无比的语调,说出了一句古怪的话:
“月儿弯弯,瓮里藏天……接住了。”
话音未落,城市的方向,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夜空!
十七处被标记出的地脉节点上,原本温和无害的甜雾,在同一瞬间骤然变色,由乳白转为触目惊心的猩红!
街道上,那些沉重的钢铁井盖开始剧烈地震动、跳跃,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地脉深处,一口,又一口,贪婪地喝着这人间酝酿已久的回应之酒。
沈青萝猛地回头望向城市的方向,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绝望:
“搞错了……我们全都搞错了!不是我们在唤醒地脉……是它,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