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车在生锈的铁轨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哐当声，一路向下，将日光远远抛在身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汗水、岩尘与某种金属腥甜的气息，这是银露城地脉深处独有的味道。
西尔维娅·阿什顿紧了紧头上防尘的头巾，跟在父亲利奥·阿什顿——银露城的首席医师兼矿务官——身后半步的位置。她并非第一次跟随父亲下矿，但每一次，这片吞噬光明的巨大地下空间都会让她心生敬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注意脚下，西尔维娅。”利奥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长期在此工作养成的、能让周围人安心的力量。他手里提着一盏亮度稳定的辉石矿灯，光线驱散了前方一小片黑暗，照亮了坑木支撑的粗糙岩壁，壁上镶嵌的“月银”矿石在光照下反射出清冷、跳跃的微光，如同黑暗中窥视的无数只眼睛。
“第七矿层，‘深喉’附近，”利奥一边走，一边对女儿低声说着，更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最近报告的病例，有三个都集中在这一区域。咳嗽，低烧，体力衰退得厉害……但岩尘肺的症状没这么急。”
西尔维娅默默点头，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作业的矿工。他们赤裸着上身，肌肉在昏暗光线下绷紧，挥动着沉重的矿镐，每一次与岩石的撞击都迸发出零星的火花。汗水在他们沾满矿尘的脊背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他们看到利奥医师，会短暂地停下动作，恭敬地点头致意，目光中带着信赖。利奥也会一一回应，有时会停下脚步，询问某个他记得名字的矿工家中生病孩子的情况。
“老马文的孙子，烧退了吗？”
“托您的福，利奥大人，用了您给的药，好多了。”矿工黝黑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那就好。告诉他，下次复诊不用去医馆，我巡诊时顺路去看他。”
西尔维娅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崇拜，心疼，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父亲就像这矿坑里的辉石灯，试图用他的知识和仁心，照亮每一个被黑暗和病痛笼罩的角落。但她总能感觉到，父亲身上背负着比药箱更沉重的东西，一种深植于眉宇间的忧虑，即使在面对病人最真诚的感谢时，也未曾真正消散。
他们在一个稍微开阔的岔道口遇到了托林·石拳。这位资深的矿工行会头人，像一尊用矿山本身雕刻出的石像，强壮、沉默，岁月和辛劳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岩石纹理更深的沟壑。他正和几个矿工低声交谈着，看到利奥父女，他挥了挥手，让其他人先去干活。
“利奥大人，西尔维娅小姐。”托林的声音粗粝，如同碎石摩擦。
“托林，”利奥点头，“还是‘深喉’那边的情况？”
托林厚重的眉毛拧在一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据说能辟邪的某种古怪兽牙。“嗯。又倒下了两个。症状……有点邪门。”他压低了声音，尽管周围只有他们三人，“不只是咳，有人开始说明话，皮肤摸着不对劲，凉得很，还……有点泛银光。”
利奥的眉头深深锁起，辉石灯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带我去看看最新倒下的那个。”
托林点了点头，转身带路，走向一条更加幽深、支撑木也更加密集的支脉。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岩壁上渗出的水珠带着一股金属的涩味。
西尔维娅紧紧跟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矿镐敲击岩石的声响变得遥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仿佛来自地底极深处，又或者只是血液流过耳廓的错觉。她看到父亲在一名靠在岩壁旁、不断咳嗽和颤抖的年轻矿工身边蹲下，利落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疗箱。
辉石灯凑近，照亮了矿工痛苦而苍白的脸。利奥检查着他的瞳孔、舌苔，听着他的呼吸音，手指按压着他的颈侧和手腕。西尔维娅在一旁递上需要的器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矿工裸露的手臂吸引。在灯光的特定角度下，他皮肤上似乎真的浮现出一种极淡的、不正常的银色网状纹路，像是某种诡异的刺青。
利奥的检查持续了很长时间，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最后，他给矿工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又留下了几包药粉，仔细叮嘱了陪同的工友。
离开那个矿工，走向回程的矿车时，利奥一直沉默着。直到坐进摇晃上行的矿车里，看着下方那片吞噬光明的黑暗逐渐远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被矿车的噪音淹没。
“不是普通的病症……”他像是在对西尔维娅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深喉’……那里的岩石在低语，带着古老的恶意。我们挖得太深了，或许，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东西。”
西尔维娅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向父亲，利奥的目光却穿透了矿车的顶棚，仿佛看向了某个遥远而恐怖的过去，或者未来。他的侧脸在移动的光影中，显得异常疲惫和苍老。
矿车终于升回地面，刺目的日光让西尔维娅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地面上，银露城依旧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远处贵族区的白色建筑熠熠生辉，街道上马车穿梭，人流如织，一派因月银贸易而带来的繁荣景象。
但西尔维娅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在那幽深的矿坑深处，某种阴影正在悄然蔓延。父亲的话语，矿工手臂上那诡异的银纹，还有托林眼中深藏的不安，都像冰冷的丝线，缠绕在她心头。
她抬头望向城市中央那高耸的维勒家族城堡，以及另一侧规模宏大的“地母”大教堂。掌控着矿脉的勋爵，与引领着信仰的大主教，他们知道这片阴影的存在吗？还是说，这阴影本就与他们息息相关？
日光温暖，她却感到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