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那只是矿工居住区里几声被忽略的咳嗽。在充斥着岩尘和汗水气息的矿工棚户区,咳嗽声和往常一样,是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但很快,这噪音变得密集、尖锐,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力度。低烧像阴燃的火,在拥挤、肮脏的窝棚间蔓延开来。然后是第一个倒下的人,在劳作时毫无征兆地瘫软,被工友七手八脚地抬到利奥的医馆。
西尔维娅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空气中漂浮着药草苦涩的蒸汽,她和艾丹正在分拣新到的药材。门被猛地撞开,托林和另外两个矿工抬着一个不断抽搐、面色潮红的年轻人冲了进来。
“利奥大人!快看看巴里!他……他不对劲!”托林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慌。
利奥立刻上前。当他和西尔维娅解开病人潮湿的粗布上衣时,周围瞬间安静了。在病人汗湿的胸膛和手臂上,清晰地浮现出那种西尔维娅在矿坑里见过的、蛛网般的银色纹路。但此刻,这些纹路更加明显,在医馆窗口透进的日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金属质感的微光,仿佛有熔化的银汁在他皮肤下流动。
“高热,脉搏快得吓人,呼吸带哨音……”利奥快速检查着,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翻开病人的眼皮,瞳孔有些涣散。“他在说胡话吗?”
“昨晚就开始说胡话了,”一个同来的矿工声音发颤,“说什么……地底有光……有眼睛在看着他……”
利奥沉默地调配着退烧和镇静的药剂,手法依旧稳定,但西尔维娅能看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她知道,父亲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医馆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倒下的不再仅仅是矿工,他们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也开始出现类似的症状。咳嗽声、呻吟声、因高烧而产生的呓语声,充斥着原本还算宁静的医馆。空气中弥漫着病患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汗臭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略带甜腥的疾病气息。
“银热病”——不知是谁最先叫出了这个名字,迅速在恐慌的人群中传开。
西尔维娅和艾丹,在利奥的指挥下,像两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几乎没有片刻停歇。他们分发汤药,用冷水擦拭病人滚烫的额头,更换被汗浸透的床单,处理呕吐物。西尔维娅纤细的手指因长时间浸泡在药水和汗水中而发白起皱。她看到那些银色的斑纹在病人身上蔓延,如同某种活物,伴随着病情的加重而愈发清晰、刺眼。
一个孩子在她怀里停止了呼吸,那孩子瘦小的胳膊上,银斑像破碎的星星。西尔维娅紧紧抱着那尚存余温的小身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抬头看向父亲,利奥正站在另一个濒死的矿工床边,背影僵硬,仿佛也承受着无形的高热。
“没有办法……”艾丹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绝望的沙哑,“退烧药只能暂时压一下,镇咳药毫无作用……利奥大人试了好几种新的方子,都没用。这……这根本不像我们知道的任何一种病。”
不像任何一种已知的病。这句话像锤子一样敲在西尔维娅心上。她想起父亲在矿坑深处说过的话——“源自矿脉本身的诅咒”。
恐慌,如同疫病本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扩散。起初只是矿工区,很快,消息就像带着翅膀的瘟神,飞入了商贩区,甚至触碰到了富人区优雅的边缘。市场上开始有人戴着粗布口罩,交谈时也刻意保持着距离。人们看向矿工及其家属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排斥。
“离他们远点!那病会传染!”
“看那脸色……还有那银色的斑,是诅咒!是地母的惩罚!”
“矿工们挖得太深,触怒了地底的神灵!”
流言蜚语在街头巷尾滋生,比病菌传播得更快。
西尔维娅在一次外出采购急需药材时,亲眼看到几个穿着体面的市民,对着一个只是咳嗽了几声的搬运夫指指点点,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绕道而行。那搬运夫茫然又屈辱地站在那里,徒劳地试图解释自己只是染了风寒。
城市的光鲜表面,被撕开了一道丑陋的裂痕。月银带来的财富和繁荣,在无形的死亡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虚伪。
她抱紧装着药材的纸袋,加快脚步往回走。医馆里还有那么多人在等待,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等待她的父亲,那位备受尊敬的首席医师,创造出奇迹。
但她心里清楚,父亲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疾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