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焱真人那带着灼人热浪和冰冷绝情的背影刚消失在院门外,留下的死寂几乎要将整个青云峰压垮。苏茹的拳头还抵在裂开的石桌上,鲜血一滴滴落下,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刺目的红点。铁牛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拉破的风箱,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狂暴。沐晴靠着篱笆,眼神空茫茫地望着远处,仿佛魂魄已然离体。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凝成实质,将所有人彻底吞噬之时——
“此地何事喧哗?”
一个清冷却自带镇定力量的声音,如同冰泉淌过灼热的焦土,悄然响起。
天枢峰主玉衡真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院门处。她依旧是那身素白道袍,面容清冷,目光平静地扫过院内的狼藉、苏茹染血的手、铁牛紧绷的身躯,以及沐晴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的身后,跟着神色凝重的雪月。
玉衡真人的到来,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苏茹即将爆发的火山。
“玉衡师叔!”苏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猛地冲上前,“赤焱师叔他……他不准我们去救师尊!还说师尊是咎由自取!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铁牛也像是看到了希望,红着眼睛吼道:“玉衡师叔!那老匹夫欺人太甚!”
沐晴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玉衡真人,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玉衡真人目光微凝,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先看向地上那摊石桌碎屑和苏茹流血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苏师侄,先处理伤势。”她的声音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冷静。
雪月默默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玉瓶和干净纱布,欲替苏茹包扎。苏茹却猛地甩开手,急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师叔!师尊他……”
“事情,我已知晓大概。”玉衡真人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方才感应到赤焱师兄气息怒气冲冲离去,便知有事发生。云舟师兄的传讯玉符,确已碎裂?”
最后一句,她是看向石坚离开的方向,又似在向我们确认。
“是!”苏茹用力点头,泪水又涌了出来,“是师尊最后的神念!血魔宗!陷阱!戌峋山!玉衡师叔,求您……”
玉衡真人抬手,止住了她后面的话。她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清冷的眼眸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赤焱师兄言语虽不中听,但有些话,并非全无道理。”
苏茹和铁牛脸色猛地一变。
玉衡真人继续道:“戌峋山确是血魔宗重要据点,龙潭虎穴,绝非虚言。若无万全准备,贸然前往,非但救不了人,反而可能将自己搭进去,甚至……引发两宗大战,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我们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更何况,”她话锋微转,看向宗门主峰的方向,“宗门行事,自有法度。无确凿证据,无宗主谕令,擅自大规模调动力量,确是不合规矩。赤焱师兄执掌戒律,有此顾虑,亦是职责所在。”
“难道……难道就因为这该死的规矩,就见死不救吗?!”苏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和不甘。
“非是见死不救。”玉衡真人摇头,眼神锐利起来,“而是要想办法,如何能救,且要救得有价值,有希望。”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我已传讯宗主,陈明此事。当务之急,是立刻组建一支精锐的探查小队,由一位长老带队,火速前往戌峋山方向,确认真相,搜寻云舟师兄的下落。若确有其事,再根据情况,决定下一步行动,或救援,或雷霆反击,宗门方能全力支持。”
这个提议,显然比我们盲目冲动要理智得多。
苏茹和铁牛闻言,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中的焦急并未减少。
“探查小队?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铁牛瓮声问道,“师尊等得起吗?!”
“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玉衡真人语气坚定,“我会亲自向宗主建言,由我天枢峰或戒律堂派出最得力之人,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尤其是在我毫无波动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最后落在雪月身上。
雪月一直安静地站在玉衡真人身后,清冷的眼眸同样扫过全场,将每个人的绝望、愤怒、无助尽收眼底。当她的目光与我对上时,那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疑惑,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忧虑。她微微抿了抿唇,对着玉衡真人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师尊的安排。
玉衡真人微微颔首,最后道:“在此之间,你们需保持冷静,守好青云峰。莫要再徒生事端,否则,只会让事情更糟。”
她的话,像是一道冷静的命令,暂时束缚住了青云峰即将失控的缰绳。
说完,她不再多留,对雪月示意了一下,两人化作清冷剑光,向着主峰议事殿的方向疾驰而去,显然是去面见宗主了。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但气氛已然不同。
绝望依旧存在,却不再是毫无方向的疯狂,而是被强行纳入了一条冰冷、却或许存在一丝微弱希望的轨道。
苏茹无力地靠在沐晴身上,任由雪月留下的丹药和纱布处理着手上的伤口,眼神空洞地望着玉衡真人离去的方向。
铁牛也不再咆哮,只是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死死盯着地面。
沐晴默默流着泪,小心地给苏茹包扎。
我站在原地。
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西方,那是戌峋山的方向。
玉衡师叔的方案,很理智,很正确。
但对师尊而言……
时间,才是最冷酷的敌人。
体内的“冰潭”,无声地旋转着。
那点极寒的星芒,愈发明亮。
玉衡真人和雪月的剑光消失在主峰方向,像是带走了院子里最后一丝能称之为“希望”的东西。留下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后、更加沉闷窒息的死寂。
苏茹手上的伤口已被沐晴简单包扎好,白色的纱布很快渗出点点殷红。她不再哭喊,也不再怒骂,只是靠着沐晴,眼神空茫地望着地面,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随着刚才的爆发和之后的绝望而流干了。偶尔,她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带动伤口,让她轻轻抽一口冷气,但那点疼痛似乎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铁牛像一头被铁链死死锁住的蛮牛,不再咆哮,也不再转圈,只是拄着他的巨盾,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古铜色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热意和压抑不住的暴戾。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院门外,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却又被那无形的锁链和残存的理智死死拽住。
沐晴的眼泪仿佛已经流干了,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地擦拭着苏茹手上渗出的血迹,动作轻柔得近乎麻木。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嘴唇紧紧抿着,偶尔抬眼望向主峰方向,那眼神里除了绝望,又添上了一层深深的、无力的焦虑。等待,未知的等待,最是煎熬。
时间,在这片死寂中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如同钝刀子割肉。
夕阳终于沉下了西山,将最后一点余晖也吝啬地收回。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青云峰,带来了更深沉的寒意。院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洒落,勾勒出几人如同雕塑般僵硬的身影。
“为什么……还没消息……”沐晴的声音忽然响起,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梦呓,“玉衡师叔……应该早就到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压抑的薄膜。
苏茹猛地抬起头,空茫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焦灼的火苗,却又迅速黯淡下去:“宗主……会同意吗?赤焱那个老匹夫……肯定又会阻挠……”
“他敢!”铁牛低吼一声,如同闷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要是宗主也不管……俺……俺就……”
他说不下去。他能怎么样?一人一盾,去冲击戒律堂?还是去硬闯血魔宗?
无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大师兄……怎么也没回来……”沐晴又喃喃道,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见到宗主了吗?会不会……也被拦住了?”
各种不好的猜测在沉默中滋生、蔓延,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所有人瞬间抬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院门!
是石坚!
他回来了。脚步依旧沉稳,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和疲惫,甚至比离去时更加深沉。他的嘴唇紧抿着,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大师兄!”苏茹第一个冲上前,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宗主怎么说?探查小队什么时候出发?”
铁牛和沐晴也立刻围了上去,眼中充满了最后的期盼。
石坚的目光扫过我们,看到苏茹包扎的手和众人脸上的急切与绝望,他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
“宗主……已同意玉衡师叔的建言。”
众人闻言,眼中瞬间亮起一丝微光!
但石坚接下来的话,却又将那点微光瞬间扑灭:“……然,组建小队,遴选人手,拟定计划,筹备物资……皆需时间。戒律堂与各峰协调……亦需流程。”
他的话语艰难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石磨下挤出来的:“最快……也需三日之后,方能出发。”
“三日?!”苏茹失声尖叫,声音尖锐得刺耳,“三天?!师尊等得了三天吗?!那戌峋山是什么地方?!三天后去还有什么用?!去给他收尸吗?!”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泣血般喊出来的,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铁牛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轰隆一声,廊柱剧烈摇晃,瓦片簌簌落下。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眼血红,却说不出一个字。
沐晴身子一软,险些瘫倒在地,被石坚一把扶住。她靠在石坚臂弯里,无声地流着泪,肩膀剧烈颤抖。
石坚紧紧扶着沐晴,脸色铁青,牙关紧咬,显然这个结果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甚至可能……他在宗主那里遭遇了比想象中更多的阻力和冰冷的“流程”。
院子里,只剩下苏茹压抑不住的啜泣和铁牛粗重的喘息。
绝望,如同冰冷的墨汁,彻底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看着石坚眉宇间那沉重的无力。 看着苏茹眼中彻底熄灭的光。 看着铁牛那无处发泄的狂暴。 看着沐晴那如同失去一切的空洞。
三日。
宗门的三日流程。
对师尊而言,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天堑。
体内的“冰潭”,在那极致的冰冷和死寂中,无声地旋转着,旋转着。
那点极寒的星芒,不再闪烁,而是凝固成了某种……决定。
我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冰冷,沉入丹田,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然后,我转过身,在一片悲愤与绝望的背景中,一步一步,走向我那间漆黑的小屋。
脚步声很轻,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茹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向我的背影。
石坚扶着沐晴,也抬起了头,目光复杂。
铁牛喘着气,扭过头。
我没有回头。
走到房门口,推开。
里面是比夜色更浓的黑暗。
我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也隔绝了……所有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