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路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我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在衬衫上洇出一片深色。
这鬼地方比我想象中还要偏僻，手机信号时有时无，连个像样的便利店都找不到。
蝉鸣刺耳，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
我抬手抹了把汗，眯着眼往前看。
村口那棵老槐树孤零零地立着，枝干歪斜，像是被风刮的。
“你...你是殷迟哥哥吧？”
一个细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个姑娘骑在旧自行车上。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头发扎成马尾，脸颊微红。
“谢谢...”我把行李箱往路边放，低头帮她卸下绑在车后的帆布包。
朱婷婷没说话，只是冲我点了点头。
她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路上偶尔有村民骑着三轮车经过，冲我们点头打招呼。“这天可真够热的。”我试着找话题。“嗯。”
她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
我能感觉到她在偷看我的装扮，运动短裤配速干T恤，典型的城里人打扮。
而她的碎花裙下露出一截小腿，皮肤晒得有点黑，脚上的塑料凉鞋已经磨得起毛边了。
朱家院落在村子尽头。
土墙青瓦，院子里鸡鸣狗叫此起彼伏。
李秀兰从厨房探出身子：“可算等到你了，赶紧进屋歇着。”
厨房飘出绿豆汤的香气，和外面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
我接过她递来的粗瓷碗，一口喝下半碗，顿觉清凉不少。“听说你会修电器？”
朱建国放下烟袋锅子，上下打量我。
“会一点。”我擦着汗回答，“以前在公司也给人修过电脑什么的。”
“正好电闸最近不太对劲。”他站起身，“你去看看。”
老旧电闸箱生锈严重，我熟练地切断电源开始检查。
线路老化得厉害，接头处还裹着几层绝缘胶带。“这些线都该换了。”
我一边检查一边说，“要是实在没线，至少再包一层新的绝缘胶。”
朱建国站在旁边观察，表情渐渐缓和：“行啊小伙子，比城里那些娇气包强。”
李秀兰笑着打圆场：“他爸你就别考校人家了。”
说着又往我碗里夹菜。
晚饭是腌菜炒肉、凉拌黄瓜和玉米面饼子。
李秀兰不住往我碗里夹菜：“多吃点，你们城里孩子肯定吃不惯粗粮。”
朱建国看似随意地问：“你在西安做什么工作？”
“技术支持，就是给人修电脑家电什么的。”
我注意到对方审视的目光，谨慎回答。
朱婷婷低头吃饭，偶尔抬头偷看一眼又迅速低头。
她的筷子夹着黄瓜条，咬的时候嘴角微微动着。
饭后朱婷婷说要带我熟悉环境。
我们沿着田埂慢慢走，晚风带来麦浪的清香。
“那边是菜园子，那是猪圈...”她指着远处的棚子。
我注意到她怀里抱着几本书，好奇问：“你也喜欢看书？”
“嗯...都是从镇上图书馆借的...”她翻开书页，露出《平凡的世界》。
“这书我看过，最喜欢孙少平。”我眼睛一亮。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蝉鸣声中气氛渐渐放松。
她告诉我学校的事情，说初中毕业后就留在家里帮忙干活。
“其实我也想继续念书。”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但我爸说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远处传来母鸡下蛋的咯咯声，混着知了的叫声，倒显得格外安静。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压顶，远处传来闷雷声。
我们急忙往回赶，但豆大的雨点已砸下来。
跑进附近一座破庙，喘着气靠在墙边。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彼此的距离近得能听到心跳。
朱婷婷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我想掏手帕又缩回手。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檐角的雨滴不断落下。
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喊声，但此刻谁都不愿打破这暧昧的寂静。
我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混着雨滴砸在瓦片上的脆响。
破庙的墙上还残留着香火痕迹，角落里有半截烧尽的蜡烛。“你冷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种天气，这种潮湿，谁会冷？
可她确实缩着肩膀，湿漉漉的碎发贴在额前。
我脱下T恤要给她披上，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
她没说话，只是往墙角挪了半步。
檐外雨帘如织，把整个世界都隔开了。
“那边...”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蚊蚋，“猪圈后面有个废弃的鸡窝，爸说你要住那儿。”
我愣了一下：“你爸是真不待见我啊。”
“不是的！”
她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那鸡窝修好了能当书房，我...我觉得挺好的。”
雷声在头顶炸开，她抖了一下，书本差点掉在地上。
我伸手扶住她晃动的肩膀，触感温热。
远处的呼喊声更近了。
我知道该走了，脚却像生了根。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书页，关节泛白。
“殷迟哥哥...”
话音未落，闪电劈开天际。
那瞬间我看见她睫毛轻颤，像风中扑闪的蝶。
雨声忽然小了，蝉鸣重新响起，混着某种更细微的沙沙声。
她怀里那本书滑落下来，封面上《平凡的世界》几个字被雨水洇湿。
我弯腰去捡，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啪！”
惊雷炸响的刹那，整片大地都跟着震颤。
她“啊”地一声往后退，后腰撞上冰冷的石阶。
我下意识伸手护住她，胳膊撑在她耳侧。
她仰头望着我，嘴唇微微张开，呼吸带着麦芽糖似的甜味。“婷婷！”
朱建国的声音穿透雨幕。
我们同时僵住，像偷吃了糖的孩子。
她慌乱地低下头，捡起湿了一角的书。
我摸着发烫的耳尖往后退，喉咙发干。
她转身跑进雨幕时，碎花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潮湿的风。
夜色很快吞没了她的背影。
我站在原地，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和远处渐弱的雷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