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在窗台上摇曳,我靠在鸡窝的草垛上翻《简·爱》。纸页有点潮,大概是前天暴雨时落了点雨水。手指划过第137页,那张纸条还夹在里面,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她抄诗时手抖得厉害。
窗外传来母鸡下蛋的咯咯声,还有风掠过麦田的沙沙响。我把书合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看。那根横梁歪得更厉害了,昨天钉木板时就听见吱呀声,再不修真要塌了。
正想着,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以为是李秀兰送夜宵来,抬头却看见朱婷婷站在门口。她手里攥着什么,指节都发白了。
“你还没睡?”她轻声问。
“这屋顶要漏雨了。”我拍了拍头顶的横梁,“明天得找材料补一补。”
她没接话,往里走了两步。月光从破窗户照进来,她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我这才发现她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重新扎过,辫子垂在肩膀上晃。
“那个……”她开口,声音有点发颤,“我写了封信。”
我愣了一下:“给谁的?”
“给你的。”她把信递过来,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凉的,像是刚洗完脸还没擦干似的。
我接过信,纸有点厚,摸上去像镇上供销社卖的那种包装纸。边角被她捏出褶皱,像是攥了很长时间。
“不是情书。”她又说了一句,转身就要走。
“婷婷。”我叫住她,“我看完这封信再走吧。”
她停下脚步,站在墙角那堆废瓦片旁边。煤油灯的光打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睫毛在抖。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两张纸,字写得工整,比她抄诗时好多了。开头写着:亲爱的殷迟哥哥。
第一段讲的是那天晚上修电闸的事。她说我爬梯子的样子很帅,手电筒照在脸上的时候,像电影里的英雄。第二段写我脖子晒红那天,她偷偷买了药膏,放在厨房柜子里,结果被她妈拿去给猪涂伤口了。
看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抬头看见她咬着嘴唇,嘴角有点血渍,在月光下泛着光。
接下来几行字写得重了些:“我知道我爸对你有意见,我也知道你早晚要回城里。但是殷迟哥哥,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以前我觉得日子就是一天天熬过去,现在……现在每天早上睁开眼,都想看看你在不在。”
我手一抖,纸差点掉地上。
她突然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我妈说你最多待三个月。”她声音有点哑,“可是殷迟哥哥,我不想装作看不见。”
我喉咙发紧:“婷婷,你还小……”
“我不是不懂事。”她打断我,“我知道你是城里人,知道你早晚要走。可是我就想让你知道,这个夏天……”
她没说完,转身跑出去。门框上的蛛网被她撞下来一片,在煤油灯的光晕里飘啊飘。
我坐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封信。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得煤油灯忽明忽暗。信纸角落画着两个小人,手牵着手,下面歪歪扭扭写着“平等”两个字。
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抬头看见李秀兰站在晾衣绳后面。她手里还拿着晾衣竿,上面挂着件碎花裙,是朱婷婷的。
我赶紧把信收起来,往外走。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轮月亮挂在老槐树上。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响,像是谁在哭。
我回鸡窝睡觉时,发现门框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煮鸡蛋,鸡蛋壳上用笔写着“补身子”三个字,歪歪扭扭的。
第二天早上,我在灶房门口碰见李秀兰。她正在剁猪食,见我来了,往锅里添了勺水。
“昨晚婷婷来找你了?”她问得随意,像是在说天气。
“嗯。”我舀了瓢水喝,“谢谢婶子关心。”
她没接话,继续剁猪食。刀落在案板上咚咚响,像是敲鼓。
吃完早饭我去田里干活。朱建国已经在地头等着,手里拎着把锄头。
“今天锄这片。”他指着南边的玉米地,“下午收工前把鸡窝修好。”
我接过锄头没说话。地里的玉米叶子边缘已经发黄,看来得找点肥料来。
锄头尖端卡在石缝里,我踩着木柄往下压。汗珠顺着下巴坠落,在晒得发白的土地上洇出黑点。朱建国弯腰锄草的动作机械重复,五步远的位置传来铁器与泥土碰撞的闷响。
蝉鸣如金属刮擦般刺耳,玉米叶子边缘卷曲泛黄。远处李秀兰送饭的蓝印花布身影在热浪中扭曲。她提着竹篮走到地头,裤脚沾着湿泥。“婷婷发烧了。”她说话时不敢看我,“刚送去镇卫生院。”
朱建国直起腰:“城里人干活不顶用。”
我没接话,继续往下压锄头。虎口处渗出的血丝把木柄染成深褐色。
“你还能撑?”朱建国冷笑,“还是说你惦记着屋里那本《读者》?”
我抹了把脸,汗水糊住眼睛。昨天傍晚收拾厨房时,那本杂志就搁在案板下面。封面上印着“知识改变命运,”页边还留着油渍。
“你给婷婷灌了什么迷魂汤?”朱建国突然问。
我愣住,锄头从石缝里滑出来,磕在膝盖上。他盯着我的伤口:“以为我不知道她在抄诗?那本《简·爱》里夹了多少纸条?”
李秀兰放下竹篮:“该吃饭了。”
铝饭盒盖掀开的瞬间,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窗棂上的蛛网。萝卜片厚薄不匀,几片落在案板外。朱婷婷食指关节贴着创可贴,袖口油渍浸透的页码翻到“知识改变命运”专题。我看见她偷偷把杂志往围裙兜里塞,手指抖得厉害。
“你爸今早去镇上买了复合肥......”李秀兰话没说完,院外传来陶罐碎裂声。
朱婷婷捧着绿豆汤的手抖得更厉害,碎陶片扎进脚踝。她单膝跪在地上,汤水顺着裤管往下淌。朱建国扔了锄头大步走来,我伸手要扶她,却被他一把推开。
“心思野了是不是?”朱建国声音比铁器还硬。
“不过是碗绿豆汤。”我摸到膝盖上的伤口。
“老子供你吃供你住!”朱建国揪住我的衣领,“你就教我闺女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
玉米地阴影突然拉长,乌云遮住太阳。我听见自己喘息声混着蝉鸣,后背撞在滚烫的锄头上。
“所以你就该把她困在这片地里?”我嗓子发紧。
朱建国抡起锄头砸向地面,火星溅到我鞋面上。李秀兰冲过来拉架,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在我胳膊上,凉得像井水。
朱婷婷一瘸一拐往家跑,铁皮铅笔盒从围裙里掉出来。我看见里面躺着两本书,《平凡的世界》和《简·爱》,书脊上都贴着镇图书馆的标签。她逃跑时踢翻的竹筐里,萝卜滚到我的鞋边。
“今晚别回来了。”朱建国甩下这句话,扛着锄头往北坡走。
李秀兰往我手里塞了个馒头:“去村口等婷婷吧。”
暮色漫过山脊时,我蹲在老槐树下啃冷馒头。蝉蜕挂在树干上,风吹得它晃来晃去。远处传来赤脚跑动的足音,混着雷声由远及近。
朱婷婷头发散乱,怀里抱着的书页边角被攥得发毛。她脚上的伤还在渗血,把塑料凉鞋染成粉色。
“我想看看你说的那种生活。”她喘着气,“哪怕只有一天。”
“可那生活未必......”我话没说完,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至少让我知道除了锄头,还有别的东西值得伸手去够!”她的眼泪砸在《平凡的世界》封面上,铅笔写的渐渐晕开。
雷声碾过我们头顶,第一滴雨砸在树叶上。她转身要跑,我扯住她的衣角。她踉跄一下,跌进我怀里。我们同时闻到彼此身上的汗味,还有书页受潮的霉味。
“所有的树木都站着,等待雷暴来临。”她突然念起抄在信纸上的诗句。
我松开手,她消失在雨幕里。《平凡的世界》扉页飘落,那片干枯的玉米叶标本轻轻摇晃。手机锁屏显示19:00,雨点密集起来,打在铁皮屋顶上叮当作响。
我蜷缩在鸡窝屋檐下,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简·爱》内页的“平等”二字,信纸角落画着的两个牵手小人渐渐模糊。风掀起纸页,露出朱婷婷抄写的诗句,雨声中仿佛有无数根银线垂落。
叮——,又是一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余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