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铁皮屋顶的缝隙往下渗。我缩在鸡窝屋檐下,手电筒光束扫过《简·爱》内页的“平等”二字。那页纸边角卷曲,像片被火燎过的枯叶。朱婷婷攥着书跑开时,封面上还留着她指尖的汗渍。
风扯着晾在竹竿上的衬衫哗啦作响。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混着铁皮屋顶的雨声,鼻腔里还残留她怀里潮湿的书页霉味。手机锁屏显示23:07,电池图标开始闪烁红光。
木门吱呀作响。李秀兰举着油纸伞进来,银镯子磕在门槛上发出清响。她裤脚沾满泥浆,说话时喘着粗气:“婷婷没回家,你快帮忙找找。”
我摸到膝盖上的伤口。白天朱建国抡起锄头砸向地面时,火星溅到这处旧伤,现在又被雨水泡得发胀。“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不知道。”李秀兰把伞柄递给我,“你去村口看看,我回镇卫生院问问。”
我踩着泥水往村口走。晒谷场黑得像泼了墨,积水坑里倒映着破碎的月影。朱家老屋门窗大开,煤油灯在桌上摇晃。桌角放着中午送饭的铝饭盒,萝卜片边缘已经开始发馊。
《读者》杂志从案板下滑出半截。我蹲下来把它抽出来,封底还沾着昨天傍晚收拾厨房时蹭到的油渍。书架上缺了《平凡的世界》和《简·爱》,空出来的位置积着薄灰。
乌鸦扑棱着翅膀从槐树顶掠过。煤油灯光圈里,朱婷婷抱着书本蜷在树洞,塑料凉鞋沾满泥浆。她抬头时,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简·爱》封面上,打湿了右下角的图书馆标签。
“你爸说的对,”我听见自己嗓子发紧,“我确实该离开。”
她突然笑起来,笑声比雨点还碎。“你以为我想看着你像我一样被困在这?”她伸手抹脸上的雨水,腕子一抖,露出道新鲜的擦伤。“可除了锄头,我还能抓住什么?”
雷声碾过我们头顶。她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轮廓像团模糊的雾。我想起白天她抓着我手腕时的力度,想起玉米地里跌进怀里的温热,想起她说“值得伸手去够”时发亮的眼睛。
“至少让我知道还有别的可能!”她突然朝我喊,声音撞在雨帘上碎成无数水珠。“哪怕只是看一眼!”
我扯下外套裹住她发抖的身体。她的凉鞋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发出咕啾声。我们沿着山路往村里走,她的头发贴在我肩膀,带着青草和雨水的气息。
土石崩塌的闷响来得很突然。我看见山坡上滚落的巨大阴影,还没来得及拉她,泥浆已经溅到后背上。朱婷婷尖叫一声,整个人扑进我怀里。
我踉跄着把她拉到岩壁边。手电筒滚落山坡,光束划过漆黑,照亮她睫毛上凝结的水珠。山体滑坡堵住了来路,碎石还在簌簌往下掉。
“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我把她颤抖的手按在胸口,感受她指尖的冰凉。远处传来呼喊声,由远及近。是朱建国的脚步声,还是李秀兰的哭喊?我不知道。
雨水还在往下滴,打在我后颈上,凉得刺骨。朱婷婷整个人贴在我怀里,她身上的湿气混着体温,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手电筒滚下山坡时,我听见它磕在石块上的脆响,像根火柴擦亮又熄灭。
“你……没事吧?”我的声音发紧,手还撑在她背后,不敢动。
她没回答,只是把脸埋进我胸口,呼吸急促。我能感觉到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和我的心跳撞在一起。
远处传来喊声,模糊不清。是朱建国?还是李秀兰?
我不敢去想,也不敢放开她。山体滑坡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还有她头发上的青草气息。
“刚才……吓坏了吧?”我低声问,手指不自觉地顺着她的发梢滑下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鼻尖蹭了蹭我的锁骨,我浑身一颤。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只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卷着雨丝扑在脸上。我慢慢松开她,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她却抓住我的手腕,力气不大,但很坚定。
“别走。”她小声说。
我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
她抬头看着我,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发涩,像是蓄了水,又像是藏着什么话没说出口。我想开口,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也不想你被困在这里。”她忽然说。
我怔住,心跳漏了一拍。
她低下头,手指慢慢松开。我这才发现她的手掌全是汗,指尖冰凉。
“我不是……”她咬了咬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我爸说的那样。”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天他骂我浮萍,说城里人靠不住,说我迟早要走,说婷婷不该对我抱希望。可她现在站在我面前,眼里全是不甘。
“你真想出去?”我问。
她点点头,睫毛轻轻颤动:“哪怕只是看一眼。”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地方太小,装不下她。也装不下我越来越乱的心思。
远处喊声更近了,手电光束开始在山坡上晃。
她忽然站直身子,退后半步,低头整理湿透的衬衫。我看见她锁骨凹陷处还积着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我该走了。”她轻声说。
我没拦她,也没说话。但她转身前,悄悄把一样东西塞进我怀里。
是《简·爱》,封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然后她就走了,踩着泥泞的小路,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书,直到指节发白。
山风吹过,带来一阵潮湿的泥土味。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远去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这一晚过后,我和她之间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但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就像这本书,明明是她最爱的,却在最慌乱的时候给了我。
她一定是想让我记住今晚。
我也确实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