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瓦片缝隙漏进来，在泥地上划出几道细长的亮线。我蹲在灶台边，手指摩挲着《简·爱》烫金封面。那上面还留着昨夜婷婷掌心的汗渍，印得“夏洛蒂·勃朗特”几个字有点模糊。
“路上小心些。”李秀兰把铝饭盒递给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谁。她围裙口袋里探出半截纱布，看得出底下藏着药瓶。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赶紧低下头去拨弄灶膛里的柴火。火苗噼啪跳了两下，照亮她发红的眼尾。
朱建国坐在门槛上磨铁锹，刀刃刮过石头的声响刺得人牙根发紧。他没抬头，只是把烟杆往地上磕了磕：“干完活就住在村东头王叔家，别总往回跑。”
我应了一声，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低头一看，饭盒隔层底下凸起一块。掀开布垫，一瓶消炎药静静地躺在那儿。
裤脚卷到膝盖，泥浆裹着碎石往下掉。远处山坡裸露着新鲜滑坡的痕迹，像块结痂的伤口。我踩着湿滑的土路往前走，书本在怀里一颠一颠地蹭着胸口。
昨夜雨声又在耳边响起来，混着她急促的呼吸。指尖不自觉地划过书页边角，那里有她用铅笔画的批注线。想到她潮湿的锁骨凹陷，我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转过歪脖子槐树时，看见食盒摆在树根旁。蓝印花布被风吹开一角，露出底下白生生的新蒜。婷婷站在三步开外，低着头解包裹带子。
“妈让送来的新蒜，拌凉面吃......”她声音轻得像飘来的柳絮。我蹲下来系松开的鞋带，看见她胶鞋侧面破了个洞，露出脚踝上淡青的血管。
“别走得太远。”她说。
我盯着她鞋面上泥点子：“如果我不回来呢？”
她指甲掐进饭盒边缘，塑料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铁锹敲击石块的声音。
“我......”她突然上前两步。
“婷婷！把东西放下回去！”朱建国的声音从十米外的土坡上传来。他站在那儿敲烟杆，节奏越来越快。
我转身前，袖口露出半截折角的书页——那是她昨晚夹诗的地方。
她弯腰捡食盒时，我装作没看见她手心里攥着的东西。等我走到坡顶回头望时，只看见槐树下晃动的枝叶，和她垂在身侧空荡荡的手。
王叔家的狗冲我叫唤，我摸了摸它脑袋。远处工地上有人在喊号子，几个工人正抬着水泥管往山那边走。我掏出书翻开，夹页里果真多了张草稿纸，印着半首《致橡树》。纸角蜷曲的地方，洇着几点水痕。
正午时分，我把最后一块碎石搬开。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在背心上洇出深色痕迹。远处传来饭菜香，我打开饭盒，看见最上面放着个煮鸡蛋。
剥壳时，指腹碰到什么硬物。翻过来一看，蛋壳内壁贴着张小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等我回来，带你一起走。”
我怔住了。这字迹分明是她的，可刚才明明......我抬头望向来时的山路，只有空荡荡的槐树在风里摇晃。
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我靠在树荫下喝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响动。回头一看，婷婷站在我几步之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她眼睛红红的：“你是不是......看见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咬住嘴唇，指甲掐进掌心。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声音发颤，“是我......我本来想写的。”
我看着她脚边的野花，紫色花瓣被打得七零八落。远处传来铁锹落地的闷响，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敲进人心底。
她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想碰什么，却又缩回去了。我闻见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
“我得走了。”我说。
她没动，也没说话。等我走到路口回头时，看见她还站在那儿，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阳光照在她脸上，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乌云压得更低了。我加快脚步往家赶，风里带着潮湿的土腥味。
推开门时，李秀兰正擦桌子，动作比早上更重。
我注意到桌上摆着新碗，但没动筷子。厨房里飘来炖肉的香味，却让人提不起胃口。
朱建国不在家，但铁锹敲击石块的声响隐约可闻。
我进屋收拾东西，发现行李已经被收拾整齐。最上面放着我的旧帆布包，里面露出《简·爱》的一角。
李秀兰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她放碗的动作太急，汤洒了一点在桌上。
“你婶子让你歇晌呢。”她说完就要走，袖口擦过我手臂时，我感觉到她手心出汗了。
我望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开始打鼓。
雷声隐隐滚过天际。我走到院子里，发现晾晒的衣物还没收。风铃无风自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正要去收衣服，朱建国回来了。他肩上扛着铁锹，额头上全是汗。看到我，他停住脚步，从裤兜里掏出什么东西。
是一张纸条。
他把纸条拍在桌上，墨迹被汗水洇开，“橡树”二字变得模糊。
“城里人只会教坏姑娘！”他把烟杆磕在门框上，火星溅到我的裤脚。
我盯着那团墨渍，想起婷婷指甲掐进饭盒边缘的咯吱声。
李秀兰突然打翻水盆，趁乱在我衣襟里塞了什么硬物。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问。
朱建国冷笑：“想干什么？问问你自己干了什么！”
他抓起铁锹往门口走，却撞上了刚进门的婷婷。
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看到桌上的纸条，她脸色煞白。
“是我写的。”她声音很轻，却震得人耳朵发麻。
“跪下！”朱建国吼道。
她慢慢跪在地上，膝盖擦过门槛石，留下一道浅红印记。
“我不是不懂事。”她抽泣着说，“只是想看看山那边......”
朱建国举起铁锹，却被李秀兰拦住。她把我往门外推：“你先出去。”
我站在院子里，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雨点开始砸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尘土。
过了不知多久，婷婷出来了。她眼圈通红，手里攥着那张纸条。
“他们让你走。”她说。
我没说话。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跳声大得吓人。
“不是因为这个。”她哽咽着，“是因为你让我看到另一种可能。”
第一滴雨落在窗纸，晕开个浑浊的洞。
我蹲下系鞋带时，发现婷婷偷偷换走了我的旧鞋。新鞋码数正好，鞋底还带着体温。
朱建国把铁锹递给我，刀刃上还沾着今早搬的碎石粉末。
转身前，我故意让《简·爱》从怀里滑落，扉页朝上露出批注。远处传来雷声，与四日前我们躲雨时听到的完全相同。
婷婷一直送到村口。她攥纸条的手指关节发白，边角已被汗浸得透明。
雨越下越大，却盖不住朱建国磨铁锹的声响。槐树影子里，似乎站着上次躲雨时遇见的老乞丐。
我数着她睫毛上的雨珠，直到它们连成一片模糊的水帘。
裤脚里李秀兰塞的东西原来是半块山楂糕，现在已经泡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