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脸上,像钢珠似的疼。我缩着脖子往前走,新布鞋底还带着婷婷的体温,这会儿全被泥水泡透了。裤脚里塞的山楂糕化成了烂糊糊的一团,黏在皮肤上说不出来的难受。
铁锹扛在肩头,沉得像块铅。后头朱建国磨铁的声音早听不见了,倒是前头那截断桥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闪电劈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对岸有灯火晃动,不知道是哪家的油灯,还是...婷婷提着的马灯。
书从怀里滑出来一截,湿漉漉的《简·爱》封面蹭过手肘。我想起四天前那个雨夜,婷婷靠在我胸口的样子。她的心跳声比现在打雷还响,震得我耳膜嗡嗡的。那会儿她说什么来着?“不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这张纸条?
山道上的泥浆漫过脚踝。我忽然停住脚步,鞋底踩到个硬东西。弯腰摸出来是半块青瓷片,缺口处还沾着干泥。这不是朱家灶台边的碗碴吗?婷婷早上送饭来的时候,碗沿上确实缺了一小块。
风猛地灌进领口,我打了个寒颤。远处传来乌鸦叫,跟那天躲雨时听到的差不多。想起婷婷偷偷换走我旧鞋的事,脚底下这双果然码数正合适。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尺码的?以前修电闸的时候,她站在门口偷看过我的鞋子?
山神庙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檐角挂着的破灯笼摇晃着,在风雨里发出吱呀声。我钻进去抖落身上的雨水,怀里书又往下掉。伸手去扶的时候,发现扉页上洇开一片墨迹。
“别走,我等你回来。”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手指蘸着雨水写的。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半天,突然想起婷婷临走前攥着纸条的手。她指甲掐进纸边的咯吱声,跟四日前朱建国摔碗的声音差不多。
庙里地上散落着香灰,被雨水冲成一道道沟痕。我掏出衣襟里的山楂糕,捏出汁水滴在那几个字上。红色的糖浆顺着墨迹流开,把“回来”两个字染得格外刺眼。
外头雷声更近了。我扯下衬衣下摆包住书,顺手把李秀兰给的药瓶系进腰带。起身时踢翻个陶罐,里面滚出半截红绳。这是谁家的?婷婷手腕上好像戴过类似的,去年端午节的时候。
断桥就在前头。洪水裹着树枝冲过桥墩,木头都泡得发白。我抓着护栏往下看,水里飘着几片碎布。深蓝色的,像是朱婷婷今天穿的那件...
“殷迟哥哥!”
声音被雨幕吞掉了大半。我转身往回看,山神庙里空荡荡的。刚才那声喊,是不是从对岸传来的?灯火还在晃动,隐约看见个人影在雨里奔跑。
河水打着旋儿往上涨。我解开外套绑在竹竿上,做成个简易浮标。手心被护栏的木刺划破,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这时候要是过河,搞不好会被冲走。可要是不过去,婷婷一个人在对岸...
背后传来瓦片坠地的脆响。我猛回头,只看到山神庙的屋檐在风雨中摇晃。对岸的人影突然蹲下身,举起了什么东西。是马灯,火光在暴雨中忽明忽暗。
“我来了。”我对着风雨大喊,声音自己听着都发颤。
竹竿一头探进激流,水凉得刺骨。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听见身后有人急促的喘息。转身看见个佝偻的身影站在雨里,破斗笠下露出半张脸。
是那个老乞丐。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老乞丐站在庙檐下,斗笠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下巴上那几根乱糟糟的胡子在风里飘。他手里拄着根竹杖,雨水顺着杖头往下淌,滴在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响。
我握紧了手里的竹竿,心里有些发虚。刚才那声“殷迟哥哥”是真的从对岸传来的吗?还是说,只是风雨太大听岔了?
老乞丐开口了:“你当真要去送死?”
我没搭理他,低头检查腰间药瓶和《简·爱》有没有被雨水泡坏。书皮已经湿透了,封面上的字都模糊了。药瓶倒是没漏,只是瓶身上的标签已经被泡得快看不清了。
“那个姑娘,早就走了。”他声音沙哑,“昨夜三更就往西边去了,带着包袱,走得挺急。”
我猛地抬头看他:“你胡说什么?”
他冷笑一声,把竹杖在地上敲了两下:“我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倔的年轻人。你以为你这是去救人?你是去送命!”
“她就在对岸。”我说得斩钉截铁,自己却也吃不准到底是真的听见了,还是太想听见。
老乞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这眼神,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我皱眉:“什么意思?”
他没回答,反而转过身,望着对岸晃动的灯火:“你说那灯是谁提着的?”
“婷婷。”我说。
他摇头:“你错了。那灯不是她提的,是她的心。”
我愣住了。
他继续道:“你知道什么叫‘心火’吗?就是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心里会燃起一团火,烧得慌,也烧得疼。她现在就是这样。”
我攥紧了竹竿,指节都泛白了:“那你拦我干什么?要是她心里真的还想着我,我为什么不能过去?”
老乞丐叹了口气:“因为有些人啊,心里有火,眼里却看不见路。你过去,不是救她,是把她往更深的地方推。”
这话让我心头一紧。
我想起前几天的事。那天她偷偷换了我的旧鞋,脚踝上还留着她手指的温度。还有她写给我的那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手指蘸着雨水写的。还有她跑来村口送别时,眼圈红红的,却什么都没说。
她说过一句话:“我不是因为这张纸条才对你好的。”
可现在呢?她是不是真的要一个人离开?是不是连再见都不想见?
我咬牙:“我不管你说什么,我必须过去。”
老乞丐伸手想拦,但我已经迈出一步,竹竿一头探进了激流。
河水比想象中还要冷,像刀子一样往骨头缝里钻。竹竿刚一触底,就被冲得打了个滑,差点脱手。
我咬紧牙关,往前又迈了一步。
老乞丐在后面喊:“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头。
第二步踏进水里,整个人几乎被冲得站不稳。雨水砸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我只能靠着竹竿摸索着前进,脚下全是碎石和断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对岸的灯火还在晃动,越来越近了。我能看到婷婷的身影了,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衣裳,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上。
她举着马灯,朝这边张望。
我大声喊:“婷婷!”
她听见了,脚步一顿,然后朝我这边跑了过来。
可就在这时候,一阵狂风刮来,马灯一下子灭了。
黑暗中,我只听见她的喘息和心跳。
我加快脚步,竹竿猛地插进水里,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咔嚓一声,竹竿断了。
我整个人失去平衡,被水流一冲,差点摔进河里。幸好抓住了桥墩边的一根木桩,才勉强稳住。
手臂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但我顾不上这些,只顾着抬头找婷婷的位置。
“婷婷!”我又喊了一声。
“我在!”她终于回应了,声音很轻,但足够让我安心。
我松了口气,继续往前挪。
终于,我抓住了对岸的护栏。手指几乎冻僵了,指甲也快剥落了,但我还是咬牙爬了上去。
婷婷扑进我怀里,浑身都在发抖。
“你来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抱紧她,感觉她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她埋在我胸口,好久才说:“我不能一个人走。”
我低头看她,她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睫毛上都是水珠。
我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险,都值了。
“我们回去。”我说。
她点点头,却突然拉住我的手:“可是……我爸妈……”
我明白她的意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靠在我怀里,没有再说话。
身后山神庙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瓦片坠地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边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老乞丐还在不在那儿?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婷婷在我怀里,是真的。
她没有走。
她等我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