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将自己关在镇公所二楼的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外面隐约传来的议论和偶尔夹杂着对他名字的鄙夷唾骂,像针一样刺穿木板,扎进他的耳朵。
他精心构筑的权威,在短短一天内土崩瓦解。那个心腹队员已被愤怒的镇民捆了起来,作为“内奸”和“替罪羊”扔进了之前关押王老六的黑屋。
周琨知道,自己暂时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而且输得莫名其妙。
他至今想不通,那浅蓝布片和深蓝布片是如何出现的,那心腹又怎么会吐出带着特殊黏土的泥水。
“墨铭……”他咬着牙,在黑暗中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混杂着挫败、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
他确定,这一切背后一定有那只无形的手在操控。那不是一个普通少年能做到的,那是一种……更诡异、更可怕的力量。
他必须重新评估,必须找到确凿的证据,或者,等待一个能将对方彻底摁死的机会。现在他需要蛰伏。
小镇失去了周琨的强力压制,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平静,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无序。
自保队名存实亡,队员们灰溜溜地摘掉了红袖章,躲回家中。
之前被压抑的私怨,被煽动起来的恐惧,以及在混乱中滋生的贪婪,如同雨后的毒蘑菇,疯狂地冒出头来。
有人开始公然抢夺之前被自保队“搜查”走的财物,美其名曰“物归原主”,实则浑水摸鱼。
几家被重点“照顾”过的人家,堵着曾经欺凌过他们的自保队员家门叫骂,索要赔偿。
王老六被放了出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眼神里不再是倔强,而是某种阴沉,酝酿着报复的东西。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救他出来的陈瘸子,陈瘸子试图站出来。
他拄着拐杖,奔走于几户尚有理智的人家,劝说大家冷静,商议着如何恢复秩序,清理水井分配所剩无几的物资。
他苍老的声音带着恳切和疲惫:“不能再乱下去了!再乱,不用等什么诅咒灾星,咱们自己就得把自己耗死!”
响应者寥寥,“人们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人感激他之前的仗义执言,有人却怀疑他与周琨乃至那“飞贼”是否真有什么瓜葛,更有人觉得他老了,不中用了。
人心散了,信任的基石已然碎裂,重建谈何容易,陈瘸子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他站在空旷的街心,看着四周门窗后闪烁,猜忌的目光,第一次觉得这个他生活了多年的小镇如此陌生。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墨家那扇紧闭的院门。
他知道,真正的变数在那里,墨铭不再仅仅是一个观察者。
他开始行走于小镇的阴影角落,比以前更加频繁,也更加……目的明确。
他的沉默不再仅仅是防御,更像是一种主动的狩猎,他注意到王老六眼中那压抑的恨火。
在一个黄昏,王老六蹲在自家破棚子外,磨着一把生锈的柴刀时,墨铭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将一小块沾着泥污,却依稀能看出是自保队袖章材质的红布碎片,踢到了王老六脚边。
王老六先是一惊,随即捡起那块红布,死死攥住,眼中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
他认得这料子,是那个打他最狠的自保队员袖章上……墨铭没有停留,身影消失在巷口。
第二天,那个曾经殴打王老六最狠的自保队员,被人发现倒在自家后院,腿被打断了,嘴里塞满了臭泥,身边散落着几片撕碎的红布。
他呜呜地叫着,眼神惊恐,却说不出是谁干的。小镇一阵骚动,却没人深究,甚至隐隐有种快意。
墨铭又注意到,之前那个试图揭发邻居且讨好自保队的赵晓梅家,因为之前的举动被孤立,家里快断粮了。
在一个深夜,墨铭将一小袋从周琨心腹队员家里“顺手”掺了沙子的陈米,放在了赵晓梅家的窗台上。
第二天,赵家妇人拿着那袋米,先是惊喜,随即发现掺沙,然后破口大骂,怀疑是周边哪家邻居故意羞辱他们,邻里关系更加恶化。
墨铭还“路过”了几户之前对周琨最为忠心、家里却藏着不少“搜查”来的好东西的人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或者在他们开门时,“恰好”经过。
那空寂冷漠的目光,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足以让那些人心惊肉跳,连夜将一些来路不正的财物偷偷丢到街上,或者塞回原主家门口。
小镇的混乱在加剧,仇恨在蔓延猜忌在深化。但仔细看去,这混乱的矛头,却隐隐都指向了周琨及其残存的势力,以及那些在混乱中暴露了丑陋嘴脸的人。
墨铭像是一个最高明的弈者,落子无声却精准地拨动着每一个人心中的恶念与恐惧,让它们互相撕咬和互相消耗。
陈瘸子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混乱并非毫无规律,伤害也并非完全随机。
他几次看到墨铭那瘦小的身影在关键节点出现又消失,他试图追上墨铭,想与他谈一谈。
一次,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他堵住了墨铭,“铭娃子!”陈瘸子喘着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镇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墨铭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陈瘸子,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陈瘸子却仿佛在那片虚无之后,看到了一种极致且冰冷的清醒。
墨铭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小镇那口尚未完全清理,依旧被恐惧环绕的老井,然后又指向镇公所的方向。
最后,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划过巷道两侧那些紧闭且充满了猜忌和算计的门窗。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指向都带着千钧重量,陈瘸子看懂了……
井,代表灾难与恐惧的源头,镇公所,代表周琨带来的压迫与混乱。
而那些门窗,代表的是小镇居民自身滋生的黑暗。这少年,不是在拯救小镇,他是在……清理。
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所有的脓疮和毒素,都暴露出来,互相攻击直至一起腐烂。
陈瘸子感到一股寒意窜遍全身,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劝阻?”
这少年早已看透了一切,任何道德劝说在他面前都苍白无力,“合作?与这样一个将人心视为棋子的存在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墨铭没有再看他,低下头,从他身边无声地走过,消失在巷道的另一端。
陈瘸子拄着拐杖,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沉默的少年,拥有的不仅仅是诡异的能力,更是一种洞悉并操纵人性,以及……可怕的智慧。
小镇的未来,仿佛悬于一根发丝之上,而握着这根发丝的,竟是那个谁也不敢靠近、谁也看不透的哑巴少年。
墨铭回到小屋,窗台上,又多了几只新的纸乌鸦。
材质各异,有红布,有写满怨恨字迹的纸条,甚至有一小块从周琨窗帘上扯下的、质地优良的布料。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这些沉默的造物。
棋盘已经铺开,棋子正在就位,这场无声的弈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