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不是意外

　　李铭返程十分顺利，中午时分就抵达了医院码头。

　　码头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官船，官差和兵丁将医院及码头严密把守，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戒备，让李铭恨得牙根痒痒，早干嘛去了？这么多人看守，竟还能让巡抚被烧成重伤！

　　大明朝文武官员的怠惰敷衍，真是深入骨髓，怪不得王大臣一个奸佞之徒，换身内侍衣服就能混进乾清宫见到万历皇帝；张差一个混混，拿根棍子就能行刺太子。

　　在码头协助维持秩序的陈典史，向巡抚衙门的人说明这是本县衙内的座船后，李铭才被允许靠岸下船。

　　李铭刚下船，陈典史便迎上来，低声禀报：“公子，巡抚衙门和知府衙门的人都来了。”

　　“我要找谁了解情况？”李铭一边快步走向医院，一边问道。

　　“上海知县张嵿多次询问公子的情况。”陈典史赶忙回答。

　　“他现在何处？”李铭问道。

　　“在病房外守着呢。”陈典史说道。

　　“嗯。”李铭微微点头，随后朝着那重兵把守的医院走去。

　　今日这医院里，所有前来求医的病人都没能如愿看病。

　　此时，林润已然结束治疗，被安排进了单间病房之中。

　　病房之外，卢知府与那牛佥事正坐在长椅上，低声交谈着。

　　张嵿和鲁晨站在一旁，似乎也在聊着些什么，瞧那模样，好似是鲁晨在安抚着张嵿。

　　其余巡抚衙门的属官们，一个个皆是气色灰败，满脸都是惶惶不安之色，不停地唉声叹气。

　　李铭一进来，鲁晨赶忙迎上前去，压低声音唤道：“大哥，你可来了。”

　　卢知府也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拉住李铭的手，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唉，怎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牛佥事等人也曾目睹林中丞是何等看重李铭，甚至还请他吃过饭呢，所以此时见李铭来了，也都纷纷起身，仿佛主心骨到了一般。

　　“我先去看看中丞。”李铭此刻顾不上与众人多作寒暄，径直走进病房外头的无菌室，换上衣服后，便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在病房里，同样身着防护装备的李时珍，正专注地为林润进行针灸治疗，听到脚步声，他本欲呵斥来者离开，但看到是李铭后，便沉默了下来。

　　李铭走进病房，终于看到了林润，曾经那个丰神俊朗、气质无双的林大帅哥，此刻却让人心疼不已，他全身涂满了黄色的药膏，头发和眉毛都不见了，头部光秃秃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截干枯的树干，毫无生机。

　　李铭被林润的模样惊得呆立当场，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虚弱不堪、面目全非的人与曾经那个风度翩翩的林润联系在一起，不禁喃喃自语道：“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这怎么可能是林润呢？”

　　李时珍在一旁一边熟练且沉稳地下针，一边淡淡地回应道：“刚被送来的时候，情况更糟糕，他身上的皮肤黑红黑红的，十分吓人，现在涂了李沦溟祖传的烫伤膏，才看起来只剩下一种颜色了。”

　　李时珍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他身上的烧伤倒还好处理，调养几个月就能逐渐复原，只是可能会留下一些疤痕，外表看起来会丑一些，但麻烦的是他吸入了烟毒啊。”说到这里，李时珍皱起了眉头。

　　“吸入的烟毒，进入肺部的部分，还可用八珍汤、芒硝汤配合针灸的方法逼出来，可那些已经进入脑部的毒素，就太难清除了，这才是最让人担忧的地方。”李时珍面露忧色，神情凝重。

　　回想起之前，无论是治疗血吸虫病，还是化解水银中毒，甚至是诊治海瑞夫人的病症，这位医术高超的国手都始终保持着镇定，药到病除，从未有过丝毫慌，。但这次林润的情况，着实让他感到棘手。

　　李铭从未听过李时珍说难，这次算是开了先河，他心里清楚，这情况怪不得李时珍。要知道，所谓的烟毒入脑，其实就是重度一氧化碳中毒。

　　即便放到四百年后，医疗水平已经相当发达了，可面对这种情况，病人也大多会陷入深度昏迷状态，各种生理反射会逐渐消失，死亡率居高不下。

　　李铭深知自己同样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华佗、张仲景和李时珍这三位神医身上，期待他们能创造奇迹。

　　病房里，李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努力甩掉心中那股无力感，然后带着期冀看向李时珍，问道：“现在大概能有几分把握？”

　　李时珍没有立刻回答，又连续施了几根金针，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说道：“现在还不好判断，老夫从今日起，每日都会给他施针，先吊住他的一口气，至于他能不能醒过来，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李铭明白，在这种时候说那些尽力救治之类的废话，是对李时珍的侮辱，于是，他神色凝重地说道：“不管需要多贵的药，也不管治疗要花多长时间，只要有一丝希望，就绝对不能放弃。”

　　话虽如此，可实际上和说那些废话也没太大区别。

　　李时珍点了点头，忽然朝李铭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然后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林中丞后脑存在伤势，这是由钝器击打所造成的伤害，而且这种击打的力度足以致使人陷入昏迷状态，万院长推断，林中丞受伤昏迷的时间要早于吸入烟气的时间，而这恰恰成为了他能够活下来的原因”。

　　“人在醉酒的状态下，呼吸频率会明显加重，这种情况下就会过量吸入烟气，按照常理来讲，人早就没命了，然而林中丞的情况却恰恰相反，他所吸入的烟气比正常人少得多，由此可见，是因为他受伤昏迷后呼吸变得微弱，才减少了烟气的吸入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吧。”

　　李时珍说完这番话后，再次看向李铭，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李公子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呈现出铁青的颜色，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床尾的栏杆，豆大的眼泪不停地从眼眶中滚滚而下。

　　中丞真的是遭遇了他人的陷害，这个残酷的事实让李铭感到无比震惊和愤怒，此刻的他，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在他的内心深处，平生第一次升腾起了想要杀人的强烈念头。

　　在此之前，无论何人与李铭产生矛盾或冲突，他总是会秉持着克制的态度，点到即止，并且还会尝试着去化解矛盾，看看是否能够将对方争取过来，化敌为友，他一直牢牢地记着这样一个原则：要想取得胜利，就需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

　　直到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李铭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和幼稚，他仅仅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前半部分，却没有真正理解后半句所蕴含的深意。

　　在现实的复杂局面面前，单纯的友善和退让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有些时候，面对恶意的伤害，必须要采取果断强硬的态度。

　　在世界上，总存在着一些敌人，他们与自己势不两立，彼此之间的关系唯有以一方的覆灭来终结，绝无化敌为友的可能，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把他们干掉敌人才能少少的。

　　过了好一会儿，李公子才勉强让自己那紊乱的情绪平复下来，随后，他缓缓转身走出了病房。

　　望着李铭那渐行渐远、仿佛都带着几分冷冽的背影，李时珍不禁轻轻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李公子走出病房后，他那冰冷的目光犹如寒霜一般，无情地扫过在场的众人。

　　在李铭眼中，这些巡抚衙门的官员此刻都仿佛成了可疑分子，似乎每个人都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

　　突然，李铭敏锐地察觉到这里少了一个人。

　　“郑副使去哪了？”

　　“回李公子，他也昏迷不醒了。”牛佥事赶忙欠身行礼，恭敬地回答道，“此刻正在隔壁躺着呢。”

　　“他是因为被烧伤了吗？”李铭微微皱眉，沉声追问道。

　　“那倒不是，郑观察好像是看到了中丞的惨状，被吓得六神无主，精神彻底崩溃了。”牛佥事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而且他心里还充满了自责，觉得是自己没能保护好中丞，这才导致情绪失控，晕了过去。”

　　李铭来到隔壁病房窗外，看到里面设有两张病床。一张床上躺着一名被烧伤的男子，另一张床上则是一名外表并无大碍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苏松兵备道郑元韶。

　　牛佥事谨慎地回应说：“郑观察昨晚与中丞一同饮酒，似乎两人都陷入了醉态。”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房间内突然失火，郑观察急忙跑出来呼救，然而，当大家赶到签押房时，里面已经化作一片火海，幸亏冯千户奋力相救，才将中丞从火场中抢救出来。”

　　李铭面色冷峻地问道：“郑副使为何没有亲自将中丞救出，反而要出来找人帮忙？”

　　牛佥事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结巴着回答：“可能……可能是一个人力气不够吧。”

　　李铭紧接着追问：“他的随从呢？”

　　牛佥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不见了。”

　　李铭又问道：“林中丞的随从呢？”

　　“死在火场中了。”

　　牛佥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声命令手下：“去病房里看好郑观察，确保他安然无恙。”

　　两个年轻力壮的官员领会了佥事大人的意图，明白得确保郑元韶既不会寻短见，也不能让其逃脱。

　　待二人进入病房后，牛佥事回头一看，却发现李公子不见了踪影。

　　他竟暗自松了口气。

　　说起来，真有些难堪，他身为一个快知天命的从四品高官，方才竟被李铭那毫不收敛的气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这哪还是印象中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

　　或许这才是这年轻人的真实面目，毕竟如此人物，才值得中丞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