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铎瓒的命令如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极木多城。复仇的渴望与对大祭司的绝对服从,驱使着大批精锐的极木多战士和眼神狂热的涅世教徒迅速集结。一艘艘船首包裹着厚重金属、形制奇特的“破冰船”被从巨大的冰坞中推出,如同钢铁巨兽般,咆哮着撞向城池北方那无尽延伸的冰封海面。
“咚!咚!咚!轰——!”
沉重的破冰锤一次次高高扬起,又狠狠砸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冰屑纷飞,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在晶莹剔透的冰原上疯狂蔓延、炸开。从近岸相对脆弱的碎冰区开始,这支庞大的捕鲸队伍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不断向着冰海的深处推进。人力与机械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对抗着大自然亿万年形成的冰封壁垒。不断有人因力竭或意外滑入冰裂缝隙,瞬间被酷寒的海水吞噬,但后续者立刻面无表情地填补上空缺,仿佛那些消失的生命只是投入熔炉的燃料。
终于,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后,厚厚的冰层被凿开出数个巨大的、幽深冰冷的豁口。墨蓝色的海水在下方涌动,散发出森森寒气。
特制的、闪烁着符文寒光的巨矛和缠绕着坚韧索具的猎鲸弩被架设起来。经验丰富的猎手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住那深不见底的海面。
等待。在呼啸的寒风中,时间仿佛凝固。
突然,一处冰洞附近的海水剧烈翻涌起来,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黑影缓缓上浮!
“放!”
一声令下,蓄势已久的猎鲸弩发出令人胆颤的机括震响!数支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矛尖闪烁着破甲符文的巨弩,拖着粗大的绳索,如同毒龙般狠狠扎入水中!
“噗嗤!”沉闷的入肉声仿佛隔着海水传来。
下一刻,海面如同炸开一般!一头巨大到超乎想象的黑鳞鲸猛地跃起半身,又重重砸落!它通体覆盖着瓦片大小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黑色鳞甲,庞大的身躯犹如一座移动的小山。此刻,数支巨弩深深嵌入它的脊背和侧腹,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将它周围的海水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又在极寒中迅速凝结成诡异的血冰。
痛苦的哀鸣声穿透海水,沉闷而悲怆,震得人心脏发麻。它疯狂地挣扎,庞大的尾巴拍击着冰面,引发一阵地动山摇,巨大的冰块不断崩塌落入海中。
更多的巨弩和鱼叉射向它!绳索瞬间绷紧,上百名精壮的战士和教徒呼喝着号子,如同拔河般死死拽住绳索,与这海洋巨兽进行着最原始也是最残酷的角力。
冰面上,很快便躺倒了数头这样的巨兽。它们庞大的身躯如同黑色的山脉,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沉重与脆弱。滚烫的鲸血在冰原上肆意横流,所过之处,蒸腾起浓重的血雾,旋即又被冻结成一片片暗红色的冰晶,构成一幅残酷而诡异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烈的血腥味和海洋的咸腥气。
提炼工坊就地搭建起来。巨大的铁釜下烈火熊熊,工匠们喊着号子,用特制的工具切割着鲸尸,将大块大块富含油脂的皮肉脂肪投入釜中熬炼。粘稠的、暗金色的油脂被一桶桶地分离出来,在低温下依旧保持着流动性,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略带腥味的醇厚气息。
这般血腥而浩大的场面,自然也引来了深居简出的云湲公主。
她裹着一件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埋起来的、镶着雪白狐裘的厚重大氅,在几名侍女的搀扶下,远远地站在一处背风的冰丘上。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忍不住发出一连串压抑的、令人心疼的咳嗽,纤弱的身子在大氅下瑟瑟发抖。可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却怔怔地望着远处冰原上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望着那些庞大的、失去生命的黑色躯体,望着被染红的冰面和蒸腾的血雾,眼中充满了茫然、恐惧,还有一丝深切的悲哀。
无缘静默地立在她不远处,双目紧闭,手中菩提念珠急速拨动,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着往生经文。那浓烈的血腥气和生命被肆意掠夺的惨状,如同无数根针,刺穿着他慈悲的心。他不忍去看,却又无法完全隔绝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痛苦与绝望。
“他们……在做什么?”云湲公主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和颤抖,轻轻地问,像是在问身边的侍女,又像是在问这冷酷的天地。
无缘听到了。他缓缓睁开眼,压下心头的翻涌,走到云湲身边,合十躬身,声音低沉而悲悯:“公主殿下。他们在捕猎深海巨鲸,提炼一种特殊的油脂,据说……可以作为强大器械的燃料,让那些名为‘雪鹰弩车’的庞然大物获得翱翔天际的动力,用以……南征。”
“南征……”云湲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悲哀之色更浓,“那也……太过残忍了。这些生灵何其无辜,悠游于深海,与世无争……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发动战争呢?平白增添这许多杀孽……”
无缘看着她纯净眼眸中那份毫不作伪的悲悯,心中微微一动,不禁问道:“难道公主殿下……不想去往南方吗?南陆四季如春,花开不败,没有这里终年的酷寒,或许……对您的身体也大有裨益。”他想起都铎瓒时常挂在嘴边的理由。
云湲却缓缓摇了摇头,银色的长发在狐裘帽檐下拂动。她望向远方冰原尽头那连绵的雪峰,以及更远处天空变幻流淌的绚烂极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淡然:
“南陆再好,于我而言只是陌生的地方。极木多,才是我的家啊。这里有刺骨的寒风,也有最纯净的冰雪;有漫长的极夜,也有世间最绚烂的极光。我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呼吸节奏,习惯了……这具身体带来的虚弱和咳嗽。”她微微侧过头,看着无缘,眼神纯净得如同脚下的冰雪,“无缘师父,您不是常说,生命不过一场机缘么?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其长短呢?若要牺牲这么多无辜生灵的性命,去换取我个人或许能多延续几载的时光,这难道不是最大的造孽和自私吗?”
她轻轻喘了口气,继续道,声音空灵而缥缈,仿佛已超脱了生死:“如果看不到极光,去不了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就算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思呢?就让我永远留在极木多吧,生于斯,长于斯,若是有一天死去……也能化作一道光,融入这天边的极光之中,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那……又何尝不是一件极致而美好的事情呢?”
无缘彻底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身边这个纤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少女,看着她被寒风吹得通红却写满真诚与坦然的脸颊,看着她那双映照着绚烂极光、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琉璃色眼眸。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钦佩,如同暖流般冲击着他的心房。
他入世以来,也算见过世间众多的欲望、挣扎、仇恨与贪婪,却从未听过如此纯粹、如此透彻、超越了生死执着的言语。这个被病痛缠绕的少女,她的灵魂却纯净强大得如同这片冰原上空最璀璨的星辰。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完全悖离佛宗戒律、充满红尘温度的念头,如同破冰的春芽,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钻了出来——他希望眼前这个女孩,能永远保有这份纯净和快乐,远离一切纷争与痛苦。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这份世间罕有的纯粹。
这念头刚一升起,便让无缘悚然一惊!他猛地闭上眼,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挣扎,急速地捻动念珠,心中大声诵念佛号,试图压下这不该有的、汹涌的情感波澜。“罪过!罪过!……”他在心中默念,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在都铎瓒的亲自监督和萧望屿等知悉油脂提炼情况的人的协助下,那种传说中的暗金色粘稠鲸脂被大量提炼出来。它们被小心翼翼地注入特制的、铭刻着保温符文的金属桶中。
试验的日子到了。
那架最为庞大的“云鹰弩车”被拖到了空旷的冰原上。在无数道紧张、期待、狂热的目光注视下,工匠们将一桶桶珍贵的暗金色鲸脂,通过复杂的管道,缓缓注入其腹部那个结构精密、镶嵌着诸多晶体的“符能炉”中。
都铎瓒亲自走上前。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机身,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启动着某种古老的符文序列。最后,他将手掌按在炉心一处明显是控制核心的晶体凹槽上。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声,自“云鹰”体内响起。紧接着,它腹部那些复杂的符文和晶体次第亮起,散发出幽蓝的光芒。符能炉内,暗金色的鲸脂被点燃,稳定而澎湃的能量顺着刻满符文的管道涌向巨大的双翼和尾部。
轰隆隆……
巨大的金属翼翅开始缓缓扇动,起初缓慢而沉重,带起地面的冰晶四处飞溅。随后,频率越来越快,产生的气流越来越强,吹得周围的人们几乎睁不开眼,衣袍猎作响!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震惊与狂热的注视下,那庞大无比的金属造物,竟然真的发出了雷鸣般的轰鸣,缓缓地、极其稳定地脱离了冰面!
一寸,两尺,一丈……它越升越高,巨大的阴影投落在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洁白的冰原上。
最终,它稳定在了离地数十丈的空中!金属的双翼规律地扇动着,保持着平衡,机身微微调整着角度,冰冷的喙部指向南方灰白色的天际线!
成功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冰原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热欢呼!极木多的战士们激动地捶打着胸甲,涅世教的信徒们匍匐在地,向着空中那神迹般的造物、也向着高台下那个白袍身影疯狂叩拜!
“神迹!祭司大人神威!”
“南征!南征!踏平圛兴城!”
狂热的声浪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冰原。
高台上,都铎瓒负手而立,仰望着空中那架划时代的战争利器,白袍在下方气流卷起的狂风中纹丝不动。他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云鹰”冰冷的金属光泽,那光芒深处,是终于看到计划实现雏形的、冰冷的狂热与一种近乎神祇般的掌控感。
冰丘上,云湲公主望着那悬浮于空中的巨大金属怪物,眼中没有狂热,只有一丝更深的不安和茫然,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而无缘,则深深垂下眼睑,手中的念珠捻动得飞快,诵经声微不可闻,却沉重万分。
云鹰初啼,其声裂冰。命运的齿轮,在鲸血与狂热中,加速转动,驶向那不可知的、血与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