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逸尘攥着清念璃的手走出议事大殿。
殿内姬苍梧那绝望的哭声像根刺，扎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他以为自己会痛快，可真当那道苍老的身影跪倒在地时，心里翻涌的不是报复的快意，反是一片空落落的涩。
清念璃没说话，只是任由他牵着，脚步不疾不徐地穿过白玉回廊。
廊外的云雀叽叽喳喳掠过，玉兰树的花瓣有几片落在她发间，她抬手拂去时，才侧头看他：“逸尘，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的声音很轻，没带半分劝慰，却让逸尘紧绷的肩背悄悄松了些。
他点点头，任由她牵着转向后山的方向。
绕过层层叠叠的宫殿飞檐，眼前忽然撞进一片云霞，是后山的桃林。
不知是谁打理的，此刻竟有零星晚桃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着午后的阳光，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了满地的碎雪。
“这里……是……”逸尘脚步微顿，转头问道。
清念璃却已拉着他跑了进去，裙摆扫过桃树的枝桠，惊起一片落英。她回头看他，鼻尖沾了片粉色花瓣，眼底漾着狡黠的笑：“追得到我，就告诉你这里的秘密。”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裙摆往前跑去，身影在桃林间忽隐忽现，逸尘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心头那点沉郁忽然松动了些。
他提气跟上，指尖拨开垂落的花枝，衣袍扫过花瓣时，带起一阵清甜的香。
两人在桃林里追逐起来。他故意放慢脚步，看她躲在树后偷笑，看她踮脚去够高处的花枝却被落英埋了肩头，看她转身时撞进他怀里，发丝缠着他的衣襟。
“抓到了。”
逸尘扶住她的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清念璃仰头看他，鼻尖抵着他的下巴，呼吸间都是桃花的香：“心情好些了吗？”
逸尘沉默着，指尖拂去她发间的花瓣。
她却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牵起他的手，走到一棵最粗的桃树下。
树干上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像小孩子量身高的印记。
“小时候我心情不好，就总来这里追蝴蝶。”
她指尖划过最浅的一道刻痕，“你看，这是我五岁时刻的，那时候总觉得这棵树长得比我快。”
她忽然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有一次偷偷穿母亲的帝袍跑过来，拖在地上的裙摆被树枝勾住，摔了个屁股墩。母亲寻来时，看见我坐在花瓣里，帝袍上沾着草屑，非但没骂我，还蹲下来帮我摘花瓣呢。”
“她说，‘璃儿以后要做自己的女帝，不必学旁人端着架子’。”
清念璃靠在树干上，望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声音轻得像梦呓，“那时候不懂，总觉得帝袍沉得很。也觉得帝女两个字很沉.....更不明白母亲为何矛盾一边教我身为帝女要扛起责任，一边又让我别被架子束缚。直到现在才懂，母亲不是让我丢开责任，是让我别被‘帝女’的身份困住本心......就像现在的你，不必被‘轩辕’，也不必被‘姬家’困住。”
逸尘看着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桃花落在两人发间，他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闷声道：“我刚才是不是太狠了？”
“不狠。”
清念璃在他怀里摇摇头，指尖轻轻敲着他的后背，“你只是把该说的话说了而已。他欠你的，本就该听着。”
她顿了顿，忽然抬头，鼻尖蹭过他的下颌：“不要想那么多了，你不是还有我吗？”
逸尘低头，撞进她清亮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坦坦荡荡的理解，像这满林的桃花，不问过往，只照着当下的光，开得热烈而纯粹。
他忽然笑了，伸手摘下她发间最后一片花瓣，指尖划过她的唇角：“嗯，还有你。”
风穿过桃林，卷起更多的花瓣，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一场无声的祝福。
远处的宫殿还浸在未散的凝重里，但此刻的桃林间，只有落英、笑语，和两颗紧紧贴在一起的心。那些被碾碎的过往、尚未解开的结，似乎都暂时被这片粉色的温柔接住了。
至少这一刻，他只是逸尘，她只是念璃。
日落月升，夜色缓缓覆盖住璃梦仙宫的飞檐翘角。
白日里喧嚣的议事大殿早已沉寂，连风都放轻了脚步，只在回廊间留下细碎的呜咽。
逸尘坐在自己房间的檐角上，双腿悬空垂着，方才在桃林里被清念璃焐热的心，此刻又被夜风吹得泛起凉意。
他低头望着庭院里那片被月光染成银白的玉兰花瓣，姬苍梧跪在地上的身影又不受控制地浮上来。
那道苍老的脊背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泪水混着血沫淌在脸上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的，是迟来的悔恨，还是终于卸下重担的解脱？
“嗤。”
他低低嗤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
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人死不能复生，那些被碾碎的过往，也不会因为一句“我错了”就回到原点。
母亲自爆时的强光、父亲断剑上的血迹、石缝里婴儿的哭声……这些画面像刻在骨头上的花纹，早已和他的血脉缠在了一起。
可为什么，当姬苍梧说出“我只是想看看你”时，心脏会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他仰头灌了口腰间的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空落落的涩。
“唳——”
一只夜枭从头顶掠过，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他的衣袍。
逸尘抬眼望去，月亮正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中央，圆得像面镜子，亮得能看清云层的纹路。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师父总在月圆之夜教他练剑，说“月光是最好的剑胆，能照见人心底的杂质”。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月光冷飕飕的，不如灶房里的火光暖和。
现在才明白，有些杂质不是看不见，是不敢看。
比如，他其实知道姬苍梧把母亲的名字补回族谱时，或许是真的动了悔意；知道他望着自己的眼神里，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甚至知道，当姬苍梧说“太像无双”时，语气里的颤抖不是装的。
可这些“知道”，反而让他更烦躁。
他宁愿姬家所有人都像当年追杀他的那些黑影一样，坏得明目张胆，恶得坦坦荡荡。
那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恨下去，不必在看到姬苍梧下跪时，心里泛起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动摇。
“唉……”
一声轻叹从胸腔里滚出来，消散在风里。
他低头看向清念璃房间的方向，窗纸上早已没了烛火，想来她是真的累了。
白日里在大殿上那句“我定亲手斩了他”，说得那般决绝，可攥着他的手时，指尖却在微微发颤，她比谁都清楚，那誓言有多沉。
逸尘忽然笑了，抬手将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
下方的回廊暗影里，一道淡蓝的身影静静立着。
君临天负手站在廊柱后，目光穿过缭绕的雾气，落在那个望月的背影上。
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柄初出鞘的剑，可微颤的肩线却泄了气。
“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他指尖微动，想飞出去落在少年身边。可终究还是放弃了。
白日里在议事大殿，他看着逸尘攥碎认亲函时，眼底翻涌的不是恨，是疼。
那是被生生剜去一块后，结痂的伤口又被撕开的疼。
君临天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被风卷走，连廊下的夜虫都没惊动。
有些坎，得自己迈过去。
有些疼，得自己熬过去。
师父能挡一时的风雨，却不能替他走往后的路。
他望着逸尘抬手揉眼睛的动作，眼底忽然泛起热意。
“傻小子，月亮再圆，也有缺的时候。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雾渐渐浓了，模糊了房檐上的身影。
君临天最后看了一眼那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转身没入更深的暗影里。
衣袍扫过廊下的青苔，带起极轻的沙沙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