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
书名:开元十六年 作者:方小相 本章字数:4123字 发布时间:2025-10-01

第一章 李隆基:梨园里的帝王与朝堂外的皇权(上)


开元十六年正月十四,长安的雪下得绵密,皇城根的积雪没了半只靴底,宫人们握着扫帚在廊下扫雪,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被梨园殿内飘出的丝竹声盖得只剩零星余音。殿门挂着厚厚的锦缎门帘,挡住了外头的寒风,鎏金铜炉里燃的是岭南进贡的檀香,烟气裹着暖意往上飘,在梁上绘着“百鸟朝凤”的彩漆间绕成淡雾,三百乐工身着绯色锦袍,手持管弦,垂首站在殿中,目光齐刷刷落在殿内主位上——李隆基正握着一支羊脂玉笛,指腹轻轻摩挲着笛孔,指尖的温度让冰凉的玉料泛出温润的光。

这日本该是紫宸殿“岁首议政”的日子。按开元初年的规制,正月十三至十五,皇帝需在紫宸殿连开三日朝会,各州府的岁计奏疏要逐一过目,宰相们需带着户部、兵部的官员,奏报来年的粮税、漕运与边防守备,有时争论到日暮,殿内的烛火要添上三四次,案上的胡饼与热茶凉了又热,李隆基总会握着朱笔,在奏疏上批下“准”或“再议”,眼神里的锐利,和当年诛韦后、平太平公主时别无二致。那时的他常说:“太宗创贞观之治,非一日勤勉可得,朕承先祖基业,岂敢有半分懈怠?”

可这一年,他却在正月十二便传了旨意,将“岁首议政”挪至正月十六,理由是“新谱《霓裳羽衣》待校,恐误了上元节梨园宴饮”。旨意传到中书省,宰相源乾曜捧着圣旨,沉默了半晌,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让吏员把消息传下去。他太清楚这位帝王的变化了:开元十年后,随着张说、张嘉贞等贤相先后辅政,天下渐趋安稳,“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景象,让李隆基渐渐没了早年的紧迫感。先是把“五日一朝”改成了“十日一朝”,后来又常以“身体不适”为由搁置朝会,转头便扎进梨园——那座原本只是皇家游赏的园子,如今竟成了比紫宸殿更让帝王牵挂的地方。

“起调。”李隆基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玉笛凑到唇边,清越的声调顺着笛孔流出,正是《霓裳羽衣》的开篇。乐工们立刻跟上,琵琶的轮指、古筝的泛音与丝竹的婉转缠在一起,殿内的烛火仿佛都跟着旋律轻轻晃动。可刚奏到第三句,李隆基忽然停了笛,眉头皱了起来:“琵琶手,方才‘羽调’处高了半分,你自己听听,与朕的笛音合不合?”

站在乐工队首的琵琶手吓得“噗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发颤:“臣、臣失误,求陛下恕罪!”李隆基没起身,只是握着玉笛,指了指殿角的琴案:“过来,朕再教你一遍,这一句要沉下去,像骊山温泉的水,柔而不浮,才能衬出‘羽衣’的雅致。”琵琶手连滚带爬地过去,李隆基握着他的手腕,手把手调整指法,指尖的力道带着帝王的威严,却也藏着对音律的极致执着,全然没注意到殿外廊下,源乾曜已站了近一个时辰。

源乾曜手里攥着陇右道送来的军情奏疏,折子边角被他捏得发皱,寒风裹着雪沫子从门帘缝隙钻进来,冻得他鼻尖发红,连朝服的下摆都沾了雪。奏疏里写得明白:吐蕃在陇右边境集结了数千骑兵,虽未贸然进攻,却已袭扰了三个边镇的粮道,边将请求中枢拨付更多粮草与兵器,以防不测。他一早便来了梨园,想趁帝王教乐的间隙奏报此事,可看着殿内专注的身影,终究没敢掀开门帘——去年冬天,有位御史因在梨园外“扰了陛下雅兴”,被李隆基贬去了岭南,如今没人敢再触这个霉头。

直到日头偏西,《霓裳羽衣》的前半段才算校准,李隆基放下玉笛,喝了口高力士递来的热茶,才瞥见殿外的源乾曜。“源相怎么在这儿?”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仿佛忘了今日本该议政的事。源乾曜连忙走进殿内,躬身行礼,双手递上奏疏:“陛下,陇右道送来军情,吐蕃骑兵袭扰粮道,边将请中枢驰援。”

李隆基接过奏疏,只扫了两眼,便随手放在案上,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吐蕃不过是小打小闹,往年也常来袭扰,王君㚟在陇右练兵多年,这点事他该能应付。粮草的事,让户部拨些过去便是,不必特意来奏。”他说着,又拿起玉笛,“今日校准了前半段,明日还要教后半段,上元节的宴饮,可不能出岔子。”

源乾曜张了张嘴,想说“吐蕃此次集结兵力远超往年,恐非小患”,可看着李隆基专注于玉笛的眼神,终究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如今的帝王,早已不愿听这些“烦心事”——在他眼里,开元盛世已稳如泰山,外患不过是疥癣之疾,内忧更是无从谈起,唯有梨园的丝竹、上元的宴饮,才配得上这太平盛世。

转眼到了二月,河南道的奏疏顺着漕运线送进长安,折子里的字迹带着几分急切:“河南汴州、宋州等地,豪强兼并土地愈烈,去年秋粮歉收,农户无田可种,无粮可食,已有百余人涌入洛阳,沿街乞食,部分流民甚至聚众讨要粮米,洛阳府尹束手无策,恳请中枢拨付粮米千石,派官员前往安抚。”

奏疏递到李隆基面前时,他正靠在梨园的软榻上,看乐工们排练《霓裳羽衣》的伴舞。乐工们身着羽衣,腰系飘带,随着旋律旋转,飘带在空中划出弧线,像极了殿外刚抽芽的柳枝。李隆基手里把玩着一支刚由玉匠琢好的笛管,管身上刻着缠枝莲纹,精致得不像话。他接过奏疏,只扫了一眼开头,便丢给了身边的高力士,语气里满是不耐:“盛世之中,些许流民罢了,洛阳府尹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让他从府库中拨些粮米,把流民遣送回原籍便是,不必再奏,扰了朕看舞。”

高力士捧着奏疏,低声应了“是”,指尖却忍不住摩挲着折子上的字。他跟着李隆基多年,怎会不知道流民背后的隐情?均田制自武周时期便开始崩坏,到了开元年间,河南道的豪强们借着“垦荒”的名义,占了大半良田,有的豪强甚至拥有数十万亩土地,而农户们能分到的田,不足原来的三成。去年河南又遇了旱灾,秋粮减产大半,农户没了粮食,要么沦为豪强的佃户,被盘剥去大半收成,要么只能逃去洛阳、长安这样的都城求生——奏疏里写的“百余人”,不过是冰山一角,汴州城外的流民,早已聚了上千人,只是地方官怕被追责,刻意瞒报了人数。

可高力士没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太清楚李隆基的性子了,如今的帝王,只愿看见盛世的繁华,不愿听见任何“不和谐”的声音。去年有位地方官如实奏报“土地兼并严重”,竟被李隆基斥责为“危言耸听,扰乱民心”,贬去了偏远的崖州。从那以后,地方官们便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唯有流民闹到都城,才敢勉强奏报,却还得刻意缩减人数。高力士只能把奏疏交给户部,叮嘱他们“尽快拨付粮米”,至于流民背后的土地问题,他知道,没人敢再提。

而李隆基望着殿中起舞的乐工,又拿起了那支新琢的笛管,凑到唇边试了试音。河南道的流民、土地兼并的隐忧,早已被丝竹声抛到了脑后。他想起去年去洛阳巡幸时,看到漕运码头上堆得像小山的粮米,看到坊市中琳琅满目的商品,便越发觉得,自己的治世,早已超过了太宗的贞观之治,如今该做的,便是享受这太平盛世,而非被那些琐碎的政务烦扰。

九月的长安褪去了暑气,梧桐叶开始泛黄,李隆基却下了一道让中枢大臣们暗自心惊的圣旨:“加授陇右节度使王君㚟开府仪同三司,赏锦缎百匹、粮米千石、黄金五十两,以嘉其抵御吐蕃之功;另增募边兵两千,由王君㚟亲自挑选兵卒,归其统领。”

旨意传到中书省,官员们私下里都炸开了锅。“王君㚟那算什么战功?”户部侍郎裴耀卿拿着圣旨,语气里满是不解,“上个月吐蕃不过是派了小股骑兵袭扰边境,连边镇的城墙都没摸到,王君㚟闭城坚守了三日,待吐蕃退去后,便上报‘斩获吐蕃兵卒三百余人,缴获战马两百余匹’,这般掺了水分的战绩,竟换来了开府仪同三司的高位?”

源乾曜坐在一旁,脸色凝重:“更要紧的是‘增募边兵两千,由王君㚟亲自挑选’。如今府兵制早已名存实亡,边兵多是招募的流民与无地农户,这些人本就无依无靠,若由将领亲自挑选,便只会认将领,不认中枢——长此以往,边镇的兵权,岂不是要脱离掌控?”

可没人敢把这些话摆到明面上。大臣们都懂,李隆基愿意信这份“战功”,甚至刻意拔高王君㚟的地位,自有他的心思:开元十六年,天下看似安稳,可朝堂上,张嘉贞刚罢相,张九龄尚未入中枢核心,相位空缺的间隙,他需要借“边镇安稳”来彰显自己的治世成果,证明即便没有贤相辅佐,他依旧能掌控天下;而王君㚟的“战功”,恰好成了最好的佐证——既证明了“外无强敌”,又能体现“君明臣贤”,这般一举两得的事,李隆基怎会不愿相信?

至于王君㚟,大臣们也清楚他的心思。如今边镇将领的升迁,全靠“战功”与中枢的信任,虚报战绩既能换来赏赐,又能借机增募士兵,而亲自挑选兵卒,更是能把新募的士兵变成自己的“私兵”——毕竟这些流民无家可归,只要给他们粮饷,他们便会对将领死心塌地。此前已有几位边镇将领这么做,只是没人像王君㚟这般,敢明目张胆地求增兵,更没人能换来“开府仪同三司”的高位。

源乾曜曾试图劝谏,他在朝会上说:“边镇兵力已足守疆,若再增募,恐边镇权重,尾大不掉;且兵卒由将领亲自挑选,恐失中枢统御之权,望陛下三思。”可李隆基只是摆了摆手,语气坚定:“王君㚟在陇右多年,熟悉边情,由他挑选兵卒,方能保证士兵精锐,抵御吐蕃。源相不必过于谨慎,盛世之中,边镇强,则天下安。”

源乾曜看着李隆基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没再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劝谏,早已挡不住帝王对“盛世表象”的执着,也挡不住边镇膨胀的野心。这道圣旨,就像一道裂痕,悄悄划在“中枢统御边镇”的规矩上,而这道裂痕,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这一年,李隆基四十四岁,登基已十六载。他坐在梨园的殿上,玉笛奏得愈发精妙,《霓裳羽衣》的旋律在长安的夜空里回荡,成了盛世最动听的注脚。他看着紫宸殿外的梧桐叶落了又生,看着漕运码头上的粮米源源不断,看着边镇送来的“捷报”接连不断,自认已是比肩太宗、高宗的治世之君。

可他没察觉,自己对梨园丝竹的偏爱,早已让皇权偏离了朝堂的核心——紫宸殿的朝会越来越少,中枢的政务越来越拖沓,官员们渐渐学会了“揣摩圣意”,而非“直言进谏”;他对边镇“战功”的纵容,正让军权一步步挣脱中枢的掌控——边镇将领手握重兵,私募士兵,渐渐把边镇变成了自己的“地盘”,而中枢的约束,越来越无力;他对民生隐患的漠视,更是在为王朝的衰落埋下伏笔——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流民越来越多,这些被盛世遗忘的人,终有一天会成为颠覆繁华的力量。

那个曾在深夜召集禁军、手持长剑平定内乱的少年天子,那个曾在紫宸殿彻夜议事、一心想开创盛世的勤勉君主,终究在“稻米流脂粟米白”的繁华里,慢慢弄丢了最初的清醒与锐利。而开元十六年的梨园,那些婉转的丝竹声,不仅奏着盛世的繁华,也悄悄奏起了王朝衰落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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