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隆基:梨园里的帝王与朝堂外的皇权(下)
开元十六年腊月廿三,长安的小年刚过,雪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下落,把梨园殿外的红梅压得直点头。殿里却暖得离谱,鎏金铜炉里的炭火噼啪响,檀香混着桌上葡萄蜜饯的甜香,吸一口都觉得浑身发懒。李隆基斜靠在貂皮软榻上,手里捏着支流云玉笛,笛管上的珍珠映着烛火,晃得人眼晕。乐工们刚把《霓裳羽衣》的尾章奏完,他抬手就赏了一碟蜜饯,语气慢悠悠的:“今儿练得还行,明日把‘羽调’再柔些,上元节要是出了岔子,你们一个个都别想好过。”
榻边的案几上,堆着半尺高的奏疏,最上面那本封皮都快被高力士摸破了——是河南道送来的流民急报,说洛阳城外流民快上千了,府库粮米见了底,再不管就要闹乱子。可李隆基扫都没扫一眼,目光直接黏在了乐童捧着的新乐谱上。那谱子是他昨夜熬夜改的,红笔在“羽调”处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像骊山温泉漫过石头,别太硬”,字迹软乎乎的,哪还有半分早年批奏疏时“力透纸背”的劲儿?
要是把开元元年(713年)紫宸殿的奏疏,跟如今梨园案上的乐谱摆一块儿,任谁都能看出这位帝王的变化:当年他批奏疏,能熬到眼冒金星,“河南赋税减一成”“边镇粮饷逐府查”的批注写得密密麻麻,连“漕运船夫的冬衣够不够厚”都要追问三句;现在倒好,流民上千的急报连封缄都懒得拆,改乐谱的红笔却比什么都上心。这种转变不是突然的,就像锅里的水慢慢烧开,等你察觉烫时,早已没法下手——藏在旧铠甲的锈迹里,藏在《贞观政要》的折痕里,藏在一次次“先玩会儿再理政”的妥协里。
李隆基对“权力”的认知,打小就是被吓出来的。他生于垂拱元年(685年),那时候武则天早把皇城变成了“猜忌场”:废了李显,把他爹李旦立成傀儡皇帝,李唐宗室的名字,说出去都能让人打哆嗦。他三岁就被封了临淄王,却没住过一天皇城,被安置在长安城外的旧王府里,府门日夜有武家的人盯着,跟坐牢似的。有次他妈窦氏来看他,只能隔着门帘说几句话,临走时塞给他一块麦芽糖,还没等他捂热,看守的人就过来盘问,吓得他妈赶紧走了。
更让他记一辈子的,是十二岁那年在集市上见的事。那天他趁看守不注意溜出去,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因为怀里藏了张李世民的画像,被差役按在地上揍。老汉的糖葫芦滚了一地,红果子摔烂了,染得青石板通红。他躲在树后,攥着衣角不敢出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直到差役走了,才跑过去帮老汉捡糖葫芦。老汉看着他的锦缎衣裳,知道是宗室子弟,叹了口气说:“小王子啊,这天下早不是李家的了,你往后少出门,好好活着就好。”
“好好活着”这四个字,成了他少年时的执念,可武家的屠刀,终究没饶过李唐宗室。垂拱四年(688年),琅琊王李冲起兵反武,兵败后,几百个宗室子弟被株连,他的两个堂兄,就因为跟李冲写过一封信,被拉到洛阳街头砍了头。消息传到王府,他正在读《贞观政要》,他爹李旦派人送来一封密信,就四个字:“闭府勿出”。那天夜里,他把书藏在枕头下,听着府外的风声,第一次觉得“活着”不够——要是没权力,就算活着,也跟案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偷偷攒力气。借着“打猎”的名义,往潞州、并州的军营跑,穿最普通的粗布衣裳,住士兵的营帐,端着粗瓷碗跟士兵们蹲在地上扒拉小米粥,粥里有沙子也不嫌弃。有次潞州军营闹瘟疫,士兵们高烧不退,军医不够,他就亲自熬药,给病重的士兵喂饭,连熬了三夜,眼睛都熬红了。士兵们私下里都说:“这临淄王,哪像个王子,倒像咱们的兄弟。”也就在这时,他认识了王毛仲——一个出身低微却懂军务的禁军士兵,两人在营帐里喝着劣质酒,约定将来要是有机会,就一起“把李唐的天下抢回来,让百姓过好日子”。
神龙元年(705年),张柬之等人发动兵变,武则天退位,李显复位,李隆基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回皇城了。可他没料到,李显是个软骨头,朝政全被韦后和安乐公主抢了去。韦后学着武则天的样子,提拔自己人,打压宗室;安乐公主更离谱,直接跟李显说“我要做皇太女,武则天能当皇帝,我怎么不能?”景龙四年(710年),韦后干脆毒杀了李显,立李重茂为傀儡,准备自己掌权。
那天夜里,李隆基在王府里召集王毛仲等禁军将领,手里攥着那把潞州的旧剑,剑鞘都磨发亮了,语气斩钉截铁:“韦后乱政,李唐要完了!今日咱们起兵,要么保下祖宗基业,要么死在这儿,没第三条路!”那一夜,皇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亲自带着禁军从玄武门冲进去,长剑刺穿韦后亲信胸膛的时候,没半点犹豫——他想起了集市上被打的老汉,想起了被砍头的堂兄,想起了少年时的约定。
兵变成功后,他站在紫宸殿的台阶上,手里的剑还在滴血,看着赶来的父亲李旦,只说了一句话:“儿臣没给李唐丢脸。”后来李旦复位,他成了太子,把东宫书房当成了战场,天不亮就起来读史书、批奏疏,常跟姚崇、宋璟议事到深夜。有次姚崇因为儿子生病请假,朝政积了一堆,他就坐在书房里处理,从清晨忙到日暮,案上的小米粥热了四次,都没顾上喝一口。姚崇病愈回来,看见奏疏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当场就哭了:“有您这样的太子,大唐肯定能好起来!”
先天元年(712年),李旦禅位给李隆基,他正式当皇帝了,可麻烦还没结束——他姑姑太平公主,手里握着朝政大权,亲信遍布朝堂,甚至想废了他,另立皇帝。先天二年(713年),李隆基干脆再发一次兵变,平定了太平公主的叛乱,这才彻底把权力攥在手里。
刚当皇帝那几年,李隆基是真拼。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把太平公主提拔的两百多个亲信全罢了官;接着又减赋税、鼓励垦荒,让流离失所的农户回家种地;边镇上,重用姚崇、宋璟推荐的将领,整顿军纪。那时候的紫宸殿,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他坚持“五日一朝”,有时候忙起来,三天就开一次会。宰相们奏报政务,他总爱追问细节:户部说“粮库满了”,他就要查各地府库的账簿,还派太监去实地看看;兵部说“边镇安稳”,他就召边将入京问话,连“士兵的弓箭够不够用”都要问;工部说“堤坝修好了”,他就派御史去河边踩踩,看看是不是真结实。
有次宋璟说“江南道赋税减了,百姓日子好过了”,李隆基没信,派了个亲信去江南察访。结果亲信回来报告,说江南的小吏还在私下加赋税,他当场就把那小吏贬成了庶民,还告诫宋璟:“当官的最忌讳听假话,百姓的苦,得亲眼看见才算数。”那时候他案几上放的不是乐谱,是《贞观政要》,书页上“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八个字,被他用红笔圈了一圈又一圈;那时候他从不去梨园,反而常去漕运码头,看船夫卸货,听商贩聊天,甚至会接过船夫的扁担,试试沉不沉,跟船夫说“冬天冷,多穿点”。
可再好的劲头,也架不住“盛世的温床”。开元十年(722年)后,姚崇、宋璟先后罢相,接替他们的张嘉贞、李元纮,虽有才干,却没了“跟皇帝顶嘴”的勇气,凡事都顺着他的意思来。看着天下越来越富,“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李隆基渐渐就松了劲——他觉得“政务有宰相管,我不用瞎操心”,又觉得“我开创了这么好的盛世,也该享享清福了”。
先是把“五日一朝”改成了“十日一朝”,后来干脆找借口“身体不舒服”,把朝会往后拖;先是偶尔去梨园听会儿乐,后来干脆泡在梨园里,亲自教乐工奏乐、编新曲,为了校准《霓裳羽衣》的一个音符,能把朝会挪到第二天;边镇将领虚报战绩,他不仅不查,还加官进爵——王君㚟说“斩了三百吐蕃兵”,他就赏锦缎、赐黄金,只因这份“捷报”能证明他“治世无外患”;河南流民上千,他只让户部拨点粮,却不问“流民为啥越来越多”;江南堤坝漏了,他为了造十支流云玉笛,让修缮工程先停着,说“堤坝的事,明年再办也不迟”。
开元十六年腊月的一天,高力士整理旧物,翻出了李隆基早年在潞州穿的旧铠甲。那铠甲的甲片都锈了,缝隙里还卡着潞州的泥土,甲腰处有一道划痕,是当年打猎时被野猪撞的。高力士捧着铠甲送到梨园,李隆基正教乐童吹笛,看见铠甲,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锈迹,笑着说:“哟,这玩意儿还在呢?当年穿着它在潞州救过农户,现在再穿,怕是连袖子都套不进去了。”
“陛下,”高力士轻声说,“您当年穿着它,在军营里给士兵熬药,还说要穿着它守护李唐的疆土。”
李隆基的手顿了顿,眼神软了些,想起了潞州的小米粥,想起了士兵们的笑脸。他试着把胳膊伸进铠甲袖管,果然套不进去——这些年养尊处优,他胖了不少,当年合身的铠甲,现在跟小了一号似的。“老了,也懒了。”他把铠甲递给高力士,“收起来吧,现在也用不上了,别再拿出来了。”
高力士接过铠甲,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李隆基说的“用不上”,不是真的用不上,是不愿再想起。想起少年时的苦,想起登基时的誓言,想起“居安思危”的告诫,都太费劲儿了。现在的梨园多好,有丝竹,有蜜饯,有乐童陪着,不用管流民,不用查粮饷,多自在。
上元节的宴饮如期举行,长安城里张灯结彩,朱雀大街上挤满了人,梨园殿内更是热闹得不行。百官举杯给李隆基祝寿,乐工们奏着《霓裳羽衣》,他拿着流云玉笛,吹起了自己最得意的段落,笛声一落,满殿都是赞叹声。可没人知道,千里之外的陇右,兵卒们因为断粮,已经开始私下串联;河南的流民,正冒着风雪往长安赶,沿途饿死的人,都埋了好几处;江南的堤坝,在寒冬里冻得开裂,明年汛期一来,肯定要垮。
这些隐患,就像埋在大唐地下的火种,而李隆基的懈怠,就是助燃的风。他用十六年的时间,穿着旧铠甲,凭着一股拼劲,把大唐建成了盛世;却在开元十六年,握着流云玉笛,凭着“盛世的惯性”,给这盛世挖了第一个坑。就像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从勤勉变怠政一样,这不是单纯的“皇帝变懒了”,是贤相没了约束,边镇没了制衡,皇权越来越随心所欲——当皇帝眼里只有自己的“雅兴”,忘了百姓的“生计”,再繁华的盛世,也早晚要塌。
宴饮到一半,李隆基放下玉笛,看着殿外漫天的烟火,笑得特别满足。他觉得自己比太宗还厉害,既能治国,又通音律,将来史书上,肯定要把他写成“千古一帝”。可他不知道,史书会记下他的盛世,更会记下开元十六年的雪,记下梨园里的丝竹,记下那些被他忽略的流民和兵卒——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最后把大唐的繁华,一点点拖进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