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室左侧的第五排坐着一对母子。女人三十多岁,五官轮廓挺标志但皮肤有些干瘪。
她穿着一件很新的红色连衣裙,没有佩戴首饰,涂着很鲜艳的口红。她的皮鞋今天有用鞋油擦到很亮,可鞋本身穿了很久,所以褶皱处出现了许多裂隙。她听到投入的时候会不自觉把脚从课桌下伸出来,而当台上的人讲完一段话,进入到间歇的时候,她又会赶紧将脚收回来。她的挎包比皮鞋更旧,肩带已经变了颜色,她一直将其放在大腿上。
他和孩子每次都把手举的高高的,但始终没有得到提问的机会。她的表情逐渐紧绷,偶尔带着些怨气的望向女主持人。
她和孩子坐在最边沿的区域,女主持人经常从这里经过,甚至有时候就站在她的身边,这种视而不见是她恼怒的根源。
小男孩理了个平头,瘦瘦的脸颊,长睫毛,眼神很机灵。或许对人多的场合有些胆怯,孩子总喜欢咬手指甲。
“啪!”的一声。女人打了孩子的手,孩子受了些许惊吓,低下头去,两只手也都放到了桌子下面。
这一幕刚好被黎宇寒看到了。
“这位女士,您有什么问题和可以提出来,我看到您一直在举手。或者让孩子说也行,坐在旁边的是您的孩子吧?”黎宇寒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向这女人所在的方位。
女人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眉头也展开,仿佛中了彩票。她站了起来:“我来说吧,孩子小还不懂事,我们来一趟很不容易,住得远。我和孩子爸爸学历都很低,我们挺想了解一下,孩子将来学什么专业能挣钱,能有发展。”
这个问题让黎宇寒有些意外,这显然偏题了。他略作停顿:“您的问题较为私人,也不是我们今天要谈论的主题。不过可以等一会结束了,再单独找我。好吗,女士?”
“诶,好,谢谢您。”女人说着坐了下去,将包包又埋在大腿中间。而孩子则一直低着头,但没有再吃手指。
女主持人看了看时间,同一时刻也在看表的还有王栋。
他就坐在人群中间,默默观察着黎宇寒在台上的表现。他始终保持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偶尔从衬衫的胸前口袋中抽出一个小便签,上面写了几行字,每行的行首标都注了序号。他提前和女主持人打过招呼,最后会给他留出一整块时间用于提问。
“那么,在最后,我向大家介绍一位来到现场的贵宾,天下置业对外事业部的部长,王栋先生。”女主持人刻意提高了些声调。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把话筒递给了王栋。
场内稀稀落落的响起了一些掌声。所有人都清楚,自己不会再有提问的机会了。
“感谢学校能定期举办面向社会的公开课程,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就被深深震撼了。我自己也是个科普迷,各种各样的科普节目看过很多,但今天老师给出的解答确实刷新了我的认知,在此,我想借这个机会,再向老师请教一些问题。”
黎宇寒微笑着说:“王总客气了,作为高等学府,我们也很欢迎来自于社会各界的关注和支持。理论物理和数学是我的主修科目,而于宇宙学,计算机以及生命科学,我也有所涉猎。”
王栋又瞅了一眼手里的小纸片,这才抛出问题:“请问,数学和物理的区别是什么?”
现场再次安静下来。
黎宇寒没有急于回答,他缓缓站回到讲台正中央,先喝了一口水,然后又背过身去,黑板上罗列着刚才自己写下的满满的符号和数字。那些白色的粉笔留下的痕迹,仿佛瞬间被灌注了生命,在他的瞳孔中跃动起来。他做了个深呼吸,轻轻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好吧。”随即,他又转过身,面对着观众。
“物理是数学在现有宇宙中的所有被允许发生的对应关系的体现。”
现场依旧很安静,有些人开始用笔在小本子上开始记录,甚至还有些并没有带纸笔的人向邻座的人求助。“老师,可以再讲一遍吗。”“是啊老师可以再讲一遍吗,记不住”一些零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物理是数学在现有宇宙中的所有被允许发生的对应关系的体现。”黎宇寒用很慢的速度又重新将这句话讲了一遍。
“老师,可以稍微加一些易懂的解释吗。”王栋说道。
“这个问题并没有教科书式的答案。所以我的表述,只是我作为一个数学物理工作者,心中的一种愿景。我们试图给所有我们能看到的物理现象进行数学描述,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试图总结出规律。一旦有了有效的规律,那么即便一些事情不发生在我们身边,或者并不发生在当下,我们依然能用数学语言去描述这些可能发生的现象。而我们真正需要明确的地方是,有些数学上可能存在的形式,并不会作为某种物理现象而实际发生在我们生活的宇宙中,那么这些形式就仅仅只能作为单纯的数学而存在。这种情况下数学和物理就产生了非常清晰的界限。”
“那么老师,请问我们现在可以用数学规律去描述宇宙中所有的现象了吗?”王栋接着问道。
“这个问题很好,这正是我们理论工作者的核心挑战。对于普通的自然现象,我们已经能够非常精确的给出解释。只不过,有些现象并不常见,可能发生在非常古老甚至宇宙刚诞生的瞬间,也可能发生在十分遥远的未来,还有些我们没有办法进行观测,例如黑洞。那么这种情况下数学就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因为没有任何外部障碍能阻挡我们进行纯数学逻辑的推导。这里用考古学来打比方可能会更方便大家理解,例如我们找到了一块霸王龙头骨,或者巨齿鲨的牙齿,在仅仅只有残片的基础上,我们依旧能对这个个体的体型和样貌进行推导。当然在数学物理领域,我们希望这种推导的精确度能尽可能高一些,那么这就需要我们不断去寻找最好的推理方法。”
“谢谢!”王栋说道,他又接着看了看手里的小纸片:“那么,请问我们目前的理论是正确的或者说完美的吗?”
黎宇来回踱了几步,期间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教务人员,又扫了一眼架在大教室后方的摄像机。他额头微微有些出汗,脸颊也感到一些温热,好在远处的观众并不能看到这些细节。
“我们现有的理论体系已经非常优秀和稳定,已经足够支撑极为高效的社会生产。当然,人类始终在寻找更好的理论的路上。”
“那么老师,您的意思是现在的理论仍有问题是吗?”
黎宇寒脸上划过一丝惊讶,接着脑中似乎出现了两个小人在打架。其中一个叫嚣着不如趁此机会把一切压抑的想法都讲出来,而另一个则大喊着:“要冷静!千万要冷静!”
黎宇寒定了定神:“我们目前的理论已经能够非常优秀的完成对我们所处的宇宙的定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都是有效理论,一个用于描述宏观尺度的时空,并且很好的定义了引力,另一个非常优秀的完成了对微观尺度的的描述,毫不夸张的讲,现有理论已经可以解决人类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几乎所有问题。只不过作为科研工作者,无论是我,还是其他的数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我们并不会满足于现状,我们始终都在致力于完善和推进我们现有的理论。”
“老师,我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难得能遇到这样的机会,我很想知道,现有理论到底有什么具体问题。即便这些问题很小,不会影响到现实生活,但好奇心实在有些按捺不住。”
黎宇寒脑中的两个小人又开始打架了,然而这次劝他冷静的那个小人似乎稍占下风。
“这些年我们逐渐解决了一些固有矛盾,例如在量子场论中取得了巨大进展。但总体来说我们更多是处于一种实用主义思路,想办法解决能解决的部分,但在这个过程中有时候又会出现新的矛盾。我举两个例子,首先,广义相对论把时空当作动态的几何,而常规模式的量子场论通常以光滑的、固定背景为前提。而另一个大麻烦似乎更大一些,普朗克尺度下,这两个理论都不适用,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无法处理的数学结论,以至于我们甚至需要主动对这个尺度的研究进行截断和回避,我们需要暂时承认,存在我们看不见的盲区。大家在科普节目中常看到关于奇点的争论,正因为我们存在尺度的盲区。”
黎宇寒说完,再次拿起了水杯。他需要给自己降降温,控制自己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那些情绪。
“那么,请问老师,如果我们现在的理论存在问题,哪怕是很细小的问题,但只要那个问题是原则性的,我们是否有必要彻底构建新的理论?天下置业是房地产起家,我会不自觉把很多问题和我熟知的领域类比,例如一幢大楼质量有问题,无论是地基沉降超标还是大范围结构裂缝,我们都会明确的将全部重建作为一种处理办法进行考量。在科学界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的物理理论就像一把尺,或者一台称,我尽量说得通俗些,牛顿定律就像一台能精确到毫克的称,你无论去称量人的体重,还是市场中商品的重量,甚至是用来计量黄金交易,都完全可以胜任。但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我们需要更高的精确度,这时候才需要用到量子力学或者相对论。所以牛顿定律至今仍被视为有效理论,在某些不需要很苛刻的场景下我们仍旧会使用牛顿定律。当然,作为科研人员,我们始终在探索更精确的理论,以便于对普朗克尺度产生真正深刻的理解。”
“尺度小到一定程度,我们就没办法研究下去了吗?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世界是由一格格的像素点构成的?就像积木那样,最小单元就是普朗克尺度大小?这是否意味着存在一种可能性,我们的世界是虚构的?”王栋继续问道,他几乎是一边看着手中的小纸片一边念出来的。
黎宇寒用余光扫了扫现场的人。一个“F”开头的英文单词在脑中反复闪烁。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一个经得住诱惑的人,可以轻松应对源自性或者金钱的挑逗,但并非所有诱惑都和金钱以及性有关。
他并不清楚王栋问出这一连串问题的根本动机,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在偌大的教室内,能面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讲出自己压抑已久的学术观点,这种快感,远远强过性爱或者钞票。
现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在等待着法官的宣判。
他终于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王总,您问的问题非常深奥,这也是我自己从小到大都在反复思考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既是一个科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哲学问题。我们下周的公开课好像就是讲哲学,欢迎您届时过来。”黎宇寒一边说着,一遍看了看表,“好了,时间已经到了,很高兴和大家度过了这段时光。”
“等等!最后一个小问题,不耽误您。”王栋说道。
“请说。”
“老师,您刚才提到了哲学。网络上有句话传的很广,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您觉得这句话说的有道理吗?”
黎宇寒微微一笑:“每次日食月食的时间和区域都是科学家计算的,神学家从来都不会参与。当然我们可以用更有趣的视角来看待,假设这句话的逻辑是对的,假设科学是小学,哲学是中学,神学是大学,那么小学都考不及格的情况下,如何进入大学?”
台下爆发出欢快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女主持人和其他工作人员开始维持秩序,负责人员的疏散退场,电视台的人也开始整理器材。而黎宇寒则转过身去,面对着刚才自己写下的那些数字和符号。他神情有些木讷。
“教授!”一个声音在身后发出。
黎宇寒手中的黑板擦掉落在地上,他没有去捡。
女人并没有背着包,而是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拉着自己的孩子。小男孩很瘦,穿着一身校服,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对不起,打扰到您了,教授。我没什么文化,从很远赶过来,我也不知道未来孩子做什么行业会有前途。所以很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下以后的形势。”女人温柔的说道。
黎宇寒看着眼前的孩子,似乎有种难以描述的亲切。
他弯腰用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脑袋:“你叫什么名字呢?”
“叔叔,我叫李奥。”
“李奥,读音很像英语中Leo的发音,Leo是狮子的意思,你以后应该会是一个像狮子一样勇敢的男子汉呀!”
“嗯,叔叔。”
“那么,你自己有目标吗,未来想做什么呢?”
“我妈妈说,要做赚钱的职业。”孩子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
黎宇寒微笑着,他直起身来。“是这样,女士,如果单纯从高收入的角度来看,未来数十年内,计算机,生物科技以及金融业都会是比较有潜力的行业,而这其中金融业和计算机自由度很高,如果有扎实的数学基础做支撑,无论依托公司背景,还是自己一个人做,都没有问题。”
“啊,太感谢您了!电视里面整天净胡说八道,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您这样的有真才实学的人,未来几十年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激动地说道,接着又拍了拍孩子的脑袋:“听到没有,计算机和金融,别的咱就不考虑了,咱是普通人,没有背景,把数学学扎实了,谁都不用靠。”
女人再三感谢,随即带着孩子离开。黎宇寒站在原地,却看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才扭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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