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催促声仿佛无形的潮水,推着陈默的后背,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石门之后的世界,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半秒。
这并非想象中的墓室或神殿,而是一片广袤到令人心生敬畏的地下溶洞。
向上望去,穹顶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仿佛另一片没有星辰的夜空;向四周环顾,空间宽阔得足以容纳一座小城。
而最震撼的,是洞壁的景象。
密密麻麻的青铜巨瓮,从脚下的地面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企及的高处,层层叠叠,如同巨蜂筑起的巢穴。
每一口瓮都古朴厚重,表面镌刻着看不懂的符文,散发出幽幽的青光。
空气中,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酒香凝成千万条无形的丝线,交织成网,包裹住每一个闯入者。
这香气并非单一的醇厚,而是千百种味道的混合,有的辛辣如火,有的甘甜如蜜,有的清冽如泉,有的苦涩如药。
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吸入一口,便觉神魂微醺,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温润的液体浸透。
陈默的脚刚刚踏上溶洞内的石质地面,耳边那若有若无的敲击声瞬间清晰了无数倍。
不,那不是敲击声,而是低语,成千上万个声音同时在他脑海中响起,却又诡异地泾渭分明。
“我是……涪县郭氏,家有薄田,死于乱军……”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叹息。
“游仙李娘子,我的绣样,还没传下去……”一个女声充满遗憾。
“我是不愿被改写记忆的程高弟子……老师,弟子没有辱没您……”一个年轻而坚定的声音,透着自豪。
每一个声音都直接灌入他的意识深处,带着说话者临终前最强烈的情绪——不甘、眷恋、愤怒、释然。
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来自每一口青铜巨瓮,清晰得如同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在说话。
陈默脸色煞白,踉跄后退,这哪里是什么宏伟的奇观,分明是一座喧嚣的灵堂。
“这不是酒窖……”林语笙的眼中同样写满了惊骇,她死死盯着那些巨瓮,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这里是万人冢!”
“说得对,也不全对。”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酒奴老七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这片巨瓮之林的最前方,背对着他们,神情肃穆得像是在参加一场最神圣的祭典。
他缓缓脱去身上那件破旧的外衣,露出了精壮的上身。
看到他身体的瞬间,连沈青萝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皮肤下,一根根经络虬结贲张,如同老树盘根错节的根须,遍布全身。
这些经络并非正常的颜色,而是泛着诡异的青黑色,仿佛内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被陈放了千年的毒酒。
它们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是一条条沉睡的毒蛇。
“我不是什么巡守者,”老七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解脱,“我是……失败的第七个容器。当年,我也像你们一样走到了这里,然后,我怕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没敢喝下那最后一口‘断魂酒’,我从这里逃了出去。”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阵心最高处,那里有一口明显比其他瓮更加残破的巨瓮,瓮口甚至缺了一大块。
“我的名字,”他一字一顿地说,“还在那口瓮里,泡着。”
就在这时,酉伯虚幻的身影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浮现,他的形体已经稀薄到了近乎透明的地步,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千瓮非藏酒,乃封魂。”他的语速极度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亘古的时光中挤出来,“上古之时,祭司长欲以‘机械之心’统御万民,洗脑苍生。川太公不忍见故土沦丧,便设下此局。”
他望向陈默,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凡愿舍身赴义者,皆以家乡之酒为媒,将自己的完整意识与记忆封存于这‘原酿渊’之中,化作守护这片土地的地脉神经。他们并非死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永存,只为了等待一个……能替他们喝完最后遗言的人。”酉伯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你现在听到的,是九百零七位先辈,留存于世的,最后一口气。”
“遗言?永存?”沈青萝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她上前一步,厉声质问,“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后人来承受这种无法想象的痛苦和重担?既然有如此力量,为何不干脆毁掉那个什么‘机械之心’?!”
“毁了?”老七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缓缓转过身,双目赤红地盯着沈青-萝,“你以为你们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你可知外面有多少人的命,是靠着这地脉活着?那些机械心脏病患梦境里出现的大瓮,那些从井盖里冒出的甜香雾气,你以为是什么?是这些‘不死不灭’的魂,在用他们最后的力量,喂养着这片土地上的人间!”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猛然间,他转身抓起身旁石台上的一坛残酒,那酒坛看起来比他还要苍老。
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将浑浊的酒液尽数灌入口中!
“我说过!”他嘶吼着,浓稠的酒液混着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活着的脉,要用命来养!”
话音未落,他双眼圆睁,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轰然向后倒地。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他的身体在接触地面的瞬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风化,血肉化作尘埃,最后只剩下一道浓郁的青黑色酒气,如同一条有生命的游蛇,猛地钻入了他身旁最近的一口青铜巨瓮之中。
嗡——
那口原本寂静的巨瓮,在酒气钻入的刹那,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紧接着,一个熟悉到让陈默头皮发麻的声音从瓮中传出。
咚、咚咚、咚……
是老七之前敲击石门的声音!他,回家了。
陈默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巨大的悲怆与震撼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泪水混合着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
他终于明白,这些瓮中的灵魂,不是在等待拯救,而是在等待被继承,被理解,被……喝下去。
这不是结束,这是他真正的开始。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身边最近的一口巨瓮,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传递千年的孤寂。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问道:“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瓮中原本平静的酒液,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开始轻轻晃动。
一层涟漪荡开,瓮口氤氲的酒气中,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模糊的字迹。
“替我们,活下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陈默心中最后的迷茫。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中已满是决绝。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俯下身,将一滴殷红的舌尖血,滴入了那口巨瓮的坛口。
鲜血落入酒液,如沸油入水,整坛酒瞬间剧烈地翻涌起来。
一股磅礴的记忆洪流,夹杂着无尽的悲悯与温柔,冲入他的脑海:那是一名穿着麻衣的女子,在一座被瘟疫笼罩的孤城里,熬尽了最后一锅草药酒。
她看着身边奄奄一息的乡亲,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然后,她将那碗带着剧毒的汤药一饮而尽。
她不是为了赴死,而是为了用自己的魂,将这份守护家园的信念,融入这酒中,不让恐惧和绝望,传染给下一代人……
当陈默再次睁开双眼时,汹涌的记忆潮水退去,他发现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钥匙。
那钥匙并非想象中的血玉,而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匙,造型古拙,匙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是由无数残破的骨头熔铸而成。
握住它的瞬间,陈默感觉到,自己与这整个溶洞的九百零七个灵魂,建立起了一种血脉相连般的共鸣。
轰隆隆——
整个千瓮阵,所有的巨瓮都在同一时刻开始剧烈震动,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共鸣。
那千百种酒香不再各自为政,而是拧成一股,汇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乳白色光柱,直冲漆黑的洞顶。
与此同时,锦城地底深处,那十七处原本散发着猩红不祥雾气的节点,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净化,猩红之色骤然褪去,重新变回了那滋养万物的甜香白雾。
控制中心内,林语笙看着数据屏上瞬间由红转绿的各项指标,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它们……它们不再攻击了。所有异常能量波动都平息了……它们在等,像是在等待一个指令。”
沈青萝呆呆地望着溶洞中央,那个手持骨匙的青年背影,她终于缓缓单膝跪地,垂下了高傲的头颅,用一种近乎忏悔的语气低声道:“原来,真正的钥匙,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血脉……而是那个,愿意替别人喝下这杯酒的人。”
就在此刻,万籁俱寂之中,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异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溶洞的最深处,最高台上,那口属于第九容器,属于阿卯,那口从未发出过任何声响的巨瓮,缓缓地,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