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记震动并非巨石落地般的轰鸣，而更像是一声沉闷的心跳，从地脉深处传来，沿着石壁与酒气，精准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它不响，却沉重得足以让呼吸停滞。

溶洞内一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那千百口巨瓮中酒液发酵的微弱气泡声都消失了。

陈默站在九阶石台的第八阶，脚下是属于第八位继承者“酉伯”的名字，再往上，第九阶，光秃秃的，像是一块等待镌刻的墓碑。

他的目光越过那片空白，牢牢锁定了最高台上的那口巨瓮。

它比阵中任何一口瓮都要深黑，仿佛不是陶土烧制，而是用凝固的永夜雕琢而成。

瓮身上没有任何符文图腾，光滑得像一面黑镜，却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是一味地吞噬着光线和希望。

唯有瓮底，几缕比黑暗更浓稠的黑气正丝丝缕缕地渗出，它们不散，贴着地面蜿蜒，像是有生命的毒蛇。

酉伯残存的魂影已经淡薄到了极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最后一次在陈默身边浮现，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带着砂砾摩擦般的质感：“第九瓮……从不纳活人。它只收纳每一代持匙者的……终结。”他的身影闪烁了一下，几乎透明，“你若与千瓮阵立下酒契，成为新的契主，此瓮必将盈满……但记住，填满它的，未必是你。”

话音未落，一股决绝的香风自身后传来。

沈青萝走上前来，步履稳健，曾经覆盖在她脸上的冰霜与疏离已然尽数融化。

她的眼神清澈如山泉，倒映着陈默坚毅的背影。

她双手平举，郑重地奉上一枚通体血红、温润如玉的钥匙。

那不是骨匙，而是开启千瓮阵外围禁制的血玉匙。

“我娘，还有我们沈家历代守钥人，守了一辈子的门，”她的声音不再冷硬，反而带着一丝释然的通透，“她们穷尽一生都在辨认谁有资格进来，却始终不知道，这门后真正该等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抬眼，目光与陈默相接，无比坚定地说道：“现在，我知道了。该进来的人，不是血脉最纯正的那个，而是……痛得最久，却始终不肯放下酒杯的那个。”

沈青萝将血玉匙轻轻放入陈默空着的另一只手中，钥匙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随即，她向后退了三步，收敛所有锋芒，双膝弯曲，行了一个守钥人传承中最重的跪拜大礼，额头触碰冰冷的石面。

“从今日起，沈青лод不再是锁。我愿为墙，护此阵万年安宁。”

不等陈默回应，另一侧，林语笙已经迅速完成了她的工作。

她用从废弃瓮片中回收的陶块与几截捡来的铜管，在石台外围架设起一个简陋却精密的共鸣环。

每一块陶片的位置，每一根铜管的角度，都遵循着某种古老的声学原理。

她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拨，一道微弱但清晰的嗡鸣声便扩散开来。

“我会在外围维持频率同步，”她抬起头，平日里的从容被一抹深深的担忧取代，但她强行将之压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当你……在里面走得太远，感到迷失的时候，我就敲击共鸣环三声。”她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节奏，“咚、咚咚、咚。就像阿卯教我们的那样。”

她顿了-顿，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不必为了我回来，但你要记得，外面还有人……等着你喝庆功酒。”

一个承诺为他守门，一个约定等他归来。

陈默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但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是多余的，唯有前行，才是对她们信任的最好回报。

他迈出最后一步，踏上了那片空白的第九阶石台。

他终于站在了千瓮阵的顶点，与那口不祥的第九瓮，咫尺相对。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如墓石的瓮壁。

就在指尖与瓮壁接触的刹那——

无数破碎、狂乱、充满了怨毒与痛苦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

那不是酒契的传承，不是先辈的记忆，而是一股纯粹到极致的恶意。

他看到了一片焦土，看到了无数方士在烈火中哀嚎，看到了一颗由黄铜与管线构成的、搏动着的机械心脏。

他看到那个名叫玄冥的首席方士，在被酒契反噬的最后一刻，并未彻底湮灭，而是将自己最核心的一缕残念，用禁术封入了他毕生最高杰作——那颗可以操控痛觉的机械心脏原型之中。

千年来，这颗心脏被埋藏在地底深处，每一次有继承者进行“痛觉操控”的试炼，那逸散的痛苦能量都会成为它的食粮，滋养着玄冥的残念。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

如今，这股积累了千年的仇恨，正顺着地脉的流动逆流而上，它的最终目标，正是眼前这口为“终结”而生的空瓮！

他不要传承，他要夺舍！

玄冥要成为第一个非自愿的第九容器，用千年的仇恨与痛苦，重塑整个酒契，将这片传承之地，变成他的复仇祭坛！

“他要的不是传承，是复仇。”酉伯最后的声音在陈默脑海中炸响，微弱却清晰如警钟，“而你……想要守住这口瓮，守住这九百零七份传承，就必须……比他更痛！”

魂影彻底消散。

陈默猛地抽回手，额头上冷汗淋漓，胸口剧烈起伏。

他终于明白了第九瓮的真正含义，也明白了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恐怖的敌人。

他缓缓转身，不再看那口黑瓮，而是面向台下那九百零七口沉寂的巨瓮，面向那些沉睡了无数岁月的英魂。

他深吸一口气，洞中弥漫的浓郁酒香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力量，涌入他的肺腑。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骨铸匙。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他以指尖沾染的酒液为墨，以无垠的虚空为纸，手臂稳定而有力地在空中划下了第一道繁复而苍古的契约符文。

那符文一出现，便散发出淡淡的银光，酒香瞬间被点燃，化作了燃烧的火焰。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陈默，也不是谁的继承者。”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溶洞的每一个角落，穿透了厚重的陶壁，与每一滴酒液产生共鸣。

“我是持匙人，是饮酒人，是替这九百零七人……继续活着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声无声的号令。

嗡——

整个千瓮阵，九百零七口巨瓮，在同一时刻，发出了震天动地的齐鸣！

那声音不是碰撞，不是碎裂，而是酒的灵魂在欢呼，是传承的意志在咆哮。

浓郁到化不开的酒香冲天而起，从每一口瓮中喷涌而出，汇聚成一道道流光。

九百零七道光芒在空中交织、盘旋，最终形成了一道贯穿天地的螺旋光柱，将位于阵心的陈默彻底笼罩其中。

光柱之内，陈默的身体开始发出璀璨的银光。

那沉寂在他体内的三道酒脉，仿佛三条被唤醒的银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转起来，它们冲破了肉体的束缚，与地底奔腾不息的地脉能量，终于在这一刻，达到了完美的同频共振。

就在契约完全生效的瞬间。

溶洞的角落里，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阿卯，那双紧闭的眼睛猛然睁开。

他那只本已溃烂、浑浊不堪的鱼凫目，此刻竟恢复了前所未有的清明。

没有痛苦，没有疯狂，只有一片澄澈的宁静。

他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那道光柱中，陈默正在蜕变的身影。

一抹诡异而满足的微笑，在他干裂的嘴角缓缓绽开。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一句完整、清晰，却又无比阴森的童谣：

“月儿弯弯，瓮里藏天，第九口瓮，空着等我……”

歌谣唱罢，他头一偏，身上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断绝。

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某个早已废弃的医院，其最深处的地下档案室里，一台被遗忘了三十年、 покрытой厚厚灰尘的机械心脏监测仪，那老旧的显像管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一抹幽绿色的光芒在屏幕上绽放，紧接着，一行心率曲线凭空出现，在屏幕中央稳定地跳动着。

那曲线的每一次起伏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规律，稳定，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千瓮阵的嗡鸣余音未散，螺旋光柱渐渐隐去，溶洞内重新被摇曳的烛火照亮。

陈默静静地立于九阶石台之上，骨铸匙尚在掌心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契约仪式的灼热。

他的身躯内外，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奔涌，沉静而磅礴，如同休眠的火山。

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沉醉于这新生之中，而是越过下方重新归于沉寂的瓮阵，望向了那片深邃无光的黑暗入口。

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