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军如溃堤的蚁群,丢盔弃甲,旌旗委地,沿着通往北方的官道亡命奔逃。马蹄践踏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却掩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惊惶和绝望。队伍早已不成建制,残存的士兵个个带伤,眼神空洞,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麻木地跟着前方那两匹还算神骏的战马——马背上,正是失魂落魄的二皇子祇衽与三皇子祇烈。
曾经的皇家威仪早已荡然无存。祇衽的金冠不知丢在了何处,发髻散乱,脸上混合着血污、汗水和尘土,华丽的战袍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的软甲。祇烈情况更糟,他几乎伏在马背上,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抱着马颈,身体随着马匹的奔跑而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栽落下去。
他们不敢回头,身后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马蹄声和黑色旌旗,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江侯执和他的黑鳞铁骑,就像最老练的猎手,不紧不慢地吊在后面,一次次驱赶、切割、吞噬着掉队的溃兵,将他们最后的勇气和希望碾得粉碎。
终于,地平线上,一座雄城的轮廓在尘土和暮色中逐渐清晰。高耸的城墙如同巨兽的脊背,横亘在北方的大地上。城楼上飘扬的旗帜,隐约可见是北通城的徽记。
“北通城!是北通城!”溃兵中有人发出沙哑而狂喜的嘶喊,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祇衽浑浊的眼中也猛地迸发出一丝光亮,他猛抽马鞭,用尽最后力气冲向城门。祇烈也被这喊声惊醒,勉强抬起头,眼中燃起微弱的希望。
城门口守卫的北通士兵早已发现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箭垛后弓弩齐备,城门前拒马森严,气氛紧张。守门将领厉声喝问:“来者止步!通报身份!”
“放肆!”祇衽强撑着最后一丝皇子的架子,声音却因干渴和恐惧而嘶哑破裂,“我乃前皇子祇衽!这位是祇烈!速开城门,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城主溥云河!”
城头上一阵骚动。很快,消息被飞速报入城内。
约莫一炷香后,在一队精锐黑鳞卫的簇拥下,北通城主溥云河和黑鳞卫统领鹿洀出现在了城楼之上。溥云河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轻甲,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下这群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最后落在狼狈不堪的祇衽、祇烈身上。鹿洀按刀立于其侧,脸色阴沉,眼神锐利地打量着下方。
祇衽仰头,看到溥云河,如同看到了救星,急忙嘶声喊道:“溥城主!是我!祇衽!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溥云河面色沉静如水,声音透过城楼传来,听不出喜怒:“原来是二殿下,三殿下。二位殿下这是……遭遇了叛军?”
祇衽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屈辱和不甘,咬牙道:“非是叛军!是祇暄!是那个贱人!她竟暗中急调了本该在南兴郡围剿祇焪的江侯执大军回援!我等一时不察,中了奸计,方才……方才功亏一篑!”他竭力想维持体面,但颤抖的声音和狼狈的模样却出卖了一切。
溥云河与身旁的鹿洀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圣都之围已解,二皇子三皇子兵败如山倒,这消息他们已有耳闻,如今亲眼证实。
溥云河沉吟片刻,缓缓道:“二位殿下既已兵败,不去他处,为何偏偏来我北通城?溥某蒙受圣恩,镇守此城,乃圣朝之臣,忠于圣帝。收留二位……恐有不妥吧?”这话看似拒绝,实则是在探听底细,索要筹码。
祇衽何等聪明,立刻听出弦外之音。他急声道:“溥城主!明人不说暗话!先前祇暄急令你北通军马驰援圣都,你却按兵不动,此事你以为能瞒得过谁?若我兄弟二人今日伏诛,圣都那边缓过气来,你以为她不会清算你抗旨不遵之罪?不会拿你北通城开刀,以儆效尤吗?!届时,你与鹿统领,又有何下场可言?!”
这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溥云河和鹿洀心中最深的隐忧。两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抗旨不前,已是事实。无论二皇子成败,这件事都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若圣都秋后算账?
见二人沉默,祇衽知道说中了要害,立刻趁热打铁,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蛊惑:“祇暄拆东墙补西墙,调回江侯执,南兴郡的祇焪必如困龙入海,顷刻便能掀起更大的风浪!届时帝国四面烽烟,圣都自顾不暇,谁还有空来管你北通城?溥城主!鹿统领!放眼未来,敢下重注,方为豪杰!若你二人今日肯收留我兄弟,助我等度过此劫,他日我兄弟重聚势力,必与各路豪强共逐圛兴!待到功成之日,”他目光灼灼,抛出最诱人的条件,“半壁江山,裂土封王之荣华,与你二人共享!岂不远胜如今在这边城担惊受怕,朝不保夕!”
裂土封王!共享江山!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溥云河和鹿洀耳边。巨大的诱惑,混合着对未来的恐惧和野心,在他们心中疯狂滋长。帝国已然大乱,正统血脉就在眼前,此时雪中送炭,远比日后锦上添花来得珍贵!赌赢了,便是从龙之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赌输了……无非是提前面对那本就可能到来的清算!
溥云河与鹿洀再次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豁出去的疯狂和决断。
“打开城门!”溥云河终于开口,声音冰冷而斩钉截铁。
沉重的绞盘声响起,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祇衽、祇烈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浮木,带着残存的部属,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北通城内。
城门尚未完全闭合,远方烟尘再起,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战鼓,迅速逼近。
江侯执一马当先,率领着数百精锐亲卫铁骑,风驰电掣般追至城下。他一眼便看到那尚未完全关闭的城门以及城门口尚未散尽的混乱,心中顿时明了。
他勒住战马,抬起手中染血的长枪,指向城楼,声如洪钟,穿透暮色:“北通城主溥云河何在?本将江侯执,奉圣命追击叛首祇衽、祇烈至此!叛军已遁入你城,速将二人交出,以免自误!”
溥云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城垛之后,脸上已换上一副故作惊讶的表情:“原来是江侯大将军,久仰大名!本城主镇守北通,城务繁忙,有失远迎,还望海涵。”他话锋一转,开始打太极,“将军所言,恕本城主愚钝。什么叛军?方才只是收留了一些溃散的败兵,并未见到二皇子、三皇子殿下啊。将军怕是追击过急,看错了吧?说起来,本城主昔日在圣都觐见先帝时,与令兄江侯疏小侯爷,还曾有过数面之缘,相谈甚欢……”
江侯执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套近乎:“溥云河!休要狡辩!方圆百里,唯有你北通城可容身!叛军必是遁入你城!你莫非想要包庇钦犯,与朝廷为敌不成?!”他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沙场宿将的凛冽杀气。
这时,鹿洀悄无声息地来到溥云河身侧,目光阴鸷地盯着城下兵马不多的江侯执,压低声音,语气狠厉:“城主,他身后不过数百骑,我军以逸待劳,据守坚城,更有数倍之众……何不一不做,二不休!”他右手隐晦地抬起,在脖颈间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溥云河眼角微微抽搐,看着城下因为长途追击而略显疲态的黑鳞军,又想到刚刚入城的二皇子那“裂土封王”的许诺,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的疯狂所取代。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不再理会城下的江侯执,竟直接转身,向城下走去。
就在江侯执以为他要去提拿叛军,稍稍松懈的刹那——
“放箭!”鹿洀的厉喝声如同夜枭嘶鸣,骤然响起!
城垛之上,早已埋伏好的弓弩手瞬间现身,冰冷的箭镞在夕阳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下一刻,密集的箭矢如同疾风暴雨,劈头盖脸地向着城下毫无防备的江侯执及其亲卫倾泻而下!
“噗嗤!”江侯执猝不及防,左肩猛地一痛,一支力道极强的破甲箭已然透甲而入!他闷哼一声,几乎栽落马下。
“将军!”
“小心冷箭!”
身边的亲卫惊呼连连,纷纷挥舞兵器格挡,但事发突然,箭矢又太过密集,当下便有十余人中箭落马,惨叫声顿时响起。
“卑鄙小人!”江侯执又惊又怒,右手长枪舞动如轮,磕飞数支射向面门的箭矢,肩头的剧痛却让他动作微微一滞。
“撤!快撤!”他心知不妙,且己方人困马乏,身处城下不利之地,立刻下达了最正确的指令。
然而,为时已晚!
“嘎吱!”北通城的城门再次轰然洞开!
这一次,涌出的不再是败军,而是如狼似虎、养精蓄锐已久的北通黑鳞军!鹿洀一马当先,手持一杆沉重的长戟,脸上带着狰狞的杀意,直扑受伤的江侯执!
“江侯执!纳命来!”鹿洀咆哮着,长戟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狠狠砸下!
江侯执强忍剧痛,举枪相迎。“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他肩头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战甲,身形在马上晃了几晃。
鹿洀得势不饶人,长戟如同毒龙,招招不离江侯执要害。周围的北通军也蜂拥而上,将江侯执的亲卫分割包围。这些亲卫虽悍勇,但人数劣势太大,又经长途奔袭,此刻陷入重围,顿时陷入苦战,不断有人倒下。
江侯执左支右绌,肩伤严重影响了他的发挥。他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儿郎们一个个倒下,双目赤红,怒吼连连,却无力回天。
鹿洀看准一个破绽,长戟猛地一个虚晃,骗过江侯执的格挡,戟刃闪电般回刺!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长戟锋利的月牙小枝,精准而凶狠地自江侯执背后甲胄的缝隙处刺入,透胸而出!
江侯执的动作猛地僵住。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自己胸前冒出的、滴着血的戟尖。巨大的力量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手中的长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战场,望向南方圣都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无尽的不甘、愤怒,还有一丝未能最终平定叛乱的深深遗憾。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殷红的鲜血涌出。
一代名将,帝国砥柱,征南大将军江侯执,就此陨落于北通城下。他无愧于塔府栽培,无愧于江侯一门忠烈,更无愧于圣帝与这摇摇欲坠的圛兴圣朝。
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洒在他渐渐冰冷的身躯上,如同铺开一幅悲壮的血色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