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土区内,十来个半大的学徒光着脚在泥地里忙活。
地上挖了三个土坑,坑里泡着江陵本地的红色瓷土,几人赤手在泥里反复揉捏,试图揉碎土中的沙粒,可指尖仍能捻到硬渣,显然这土比耀州瓷土粗硬不少,揉好的泥块堆在竹筐里,表面还沾着细碎的红土粒。
旁边搭着个简陋的草棚,棚下摆着几排粗陶缸,缸里泡着釉料,色浆发暗,远没有耀州青瓷釉那般透亮,几个工人正用木勺反复搅动,缸沿结着一圈褐色的釉痂。
往里走是制坯区,二十来个低矮的土坯作坊连在一起,每个作坊里都支着一架陶轮。工匠们坐在小马扎上,弯腰盯着轮上的瓷坯,手里的竹刀笨拙地模仿耀州苏家的刻花技法。
有个工匠正刻梅瓶的花瓣,竹刀顿了好几次。旁边案上摆着件苏家真品残片,残片上的青釉莹润,刻花深浅均匀,和他手里的坯子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作坊外的空地上,晾着数十排刚做好的坯子,有的碗沿歪了,有的瓶身鼓了包,学徒们正用湿布小心擦拭,却擦不掉坯体上因土粗留下的细小气孔。
最深处是烧窑区,土坡上掏了三座馒头窑,窑身用砖石砌成,表面蒙着厚厚的黑灰,窑口前的地面被火烤得发裂。中间那座窑正烧着,窑口冒着滚滚黑烟,烟里裹着焦煳味,两个烧窑工赤着上身,正用长杆往窑里添柴,火星子从窑口溅出来,落在脚边的黄土上,很快就灭了。
东家将萧景翊请到旁边的一个馒头窑跟前:“我这窑场共有三口馒头窑,足够烧制您需要的瓷器,不知您看后可满意?”
萧景翊继续假装道:“自然满意,不过,价格需压低些,毕竟你这窑场烧制的都是赝品。”
“自然给您最合适的价格。”东家瞧一眼跟前的馒头窑,“来都来了,进窑看看。”
萧景翊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走进窑内。谁知,他和影驰刚进去,窑口的石门被紧紧关上,他才知自己上了当。
外面传来东家的声音:“李公子!别介意!先在里面待几日,等我差人查明你的底细,再决定要不要跟你合作!”
萧景翊大声向外说:“定金已给你,为何还如此不信任我?”
“定金自然令我心安,可依然不能马虎,既想跟您做这单生意,也想将您了解清楚,委屈您几日,每日我会差人送饭来,安心待着便是。”
接着听到对方离开的脚步声。
萧景翊怪自己一时疏忽上了对方的当,因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火气,他和影驰捂起鼻子。
待适应了里面气味儿和光线,萧景翊抬头扫视一遍昏暗的窑室,隐约看到窑壁旁散落着一些杉木杆儿,还堆放着许多半干的瓷土;角落里有几捆干柴。
影驰问道:“公子,该怎么办?”
萧景翊没有心情回答,心里正盘算着脱身之计,继续扫视着窑室的四周,寻找可以逃脱之处。
影驰担忧道:“那位东家刚才说要调查公子的底细,若查出公子不是客商会不会一直将我们关在这里?”
“你家公子我怎可能这么傻?在他查出来之前,我们得逃出去。别再瞎担忧,跟我一起看看哪里可以逃走。”
“公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影驰也跟着一起观察窑内。
窑口根本不可能,被石门堵得严严实实,即使能出去,也容易被人发现,难免打草惊蛇。
萧景翊靠近一旁的窑壁,手顺着粗粝的窑壁慢慢挪,脚下不时踢到散落的瓷坯碎片,脆响在空窑里格外刺耳。
走了约莫七八步,指尖触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墙面,比周围的窑壁更薄些,还能隐约感觉到风从缝隙里透进来。
他凑近细听,能听到外头隐约的虫鸣,心里燃起希望。
伸手一推,竟是空的,原来不过是窑壁上留的观火孔,巴掌大小,是窑工烧窑时查看火温用的,连胳膊都伸不出去。还好风能从孔里钻进来,让他感受到片刻清凉。
萧景翊下意识地仰头往窑顶摸去。因馒头窑是拱顶,他需踮起脚,手在头顶的砖块上慢慢扫过,触到一处不一样的触感。那里的砖块是环形拼接的,中间留着一个不规则的洞口,风裹着外头的草木气息灌进来,还带着点外面光亮的影子。
他心里一动,顺着拱顶的弧度往上摸,终于确认是排烟的烟囱口。他试着伸手探了探洞口大小,不算宽敞,侧身应该能容得下。
影驰渐渐适应了窑内的光线,也发现了烟囱口:“公子,那一处应该跑烟的地方,可以从那里逃出去。”
萧景翊认可道:“没错,这位东家低估了你我的能力,竟然没派人将烟囱口堵住。”
影驰提议道:“公子,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不如我们现在就从那里爬出去?”
找到出口,萧景翊才真正轻松下来,走到角落的干柴上一屁股坐下:“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在窑内待上一日,一日后我会从烟囱爬出去。”
“啊,这么说我和公子还得在黑漆漆的地方待上一日?”
“错!是我待一日,至于你待几日那就不一定。”
影驰一愣,坐到公子身边:“为何公子要把我撇下?自己却逃出去?”
萧景翊批评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那么多废话。”
……
客栈内,听到公子讲到此处,影驰又睁开眼,开始在苏姑娘面前诉苦:“苏姑娘,您都不知道,后来公子留下我一个人待在窑内我有多委屈,您可得替我好好说说公子,往后可别这么对待我。”
苏沐瑶十分过意不去:“为了我的事让你受苦了。”
影驰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也没多苦,我也明白公子把我留下不过是掩人耳目,担心窑场的人知道我们逃走,怀疑我和公子的用心,从而破坏大事。我留在窑内的几日还真将他们给哄过去,证明公子的主意甚好。”
萧景翊批评道:“既知道,为何还要在苏姑娘面前诉苦?”
“我被整整关了五日,大小便都在窑内,熏都被熏死了,公子难道还不允许我发两句牢骚?”
“都是你自己屙出的,难道还嫌自己臭?”
苏沐瑶深知影驰并非真正埋怨,而是通过埋怨与他的公子亲近打趣而已,她笑了笑,岔开话题:“影驰在窑内整整待了五日,你既早早出来,为何不快些带人前去黑窑场?”
萧景翊解释道:“我也想早些,只怪影驰运气不好。”
原来萧景翊在窑内待了一日,确定外面看守的人每次送饭只要里面有人应声即可,绝不会专门进窑看上一回,便安心许多。
天黑后,在影驰的协助下,将杉木杆斜斜抵在窑壁,再将瓷坯一块块垒在木杆下方,搭成勉强能落脚的矮台。
等矮台够到胸口高,萧景翊踩着瓷坯往上爬,左手先抠住排烟口的砖缝。
手工砌的烟道本不规整,砖块间的缝隙足够他攥紧。他借力将身体往上提,右腿跟着蹬住窑壁,整个人像只壁虎似的贴在烟道内壁。
烟道里满是烟灰,呛得他睁不开眼,只能凭触感摸索。砖块凹凸不平,每爬一步要先确认脚下是否稳当,生怕踩空摔回去。爬了约莫两丈高,头顶终于透出亮来,风裹着窑外的草木气息灌进来,他知道快到顶。
萧景翊双手用力撑住烟道边缘,将上半身探出去。
夜色正浓,月光洒在窑场的空地上,远处守夜人的草棚亮着一点微弱的火光,没人注意到烟囱顶的动静。
他先将右腿迈出去,再慢慢挪过左腿,整个人坐在烟囱边缘,往下看是丈余高的地面,底下正好是一片松软的草垛。
瞅准草垛的位置,纵身跳下去。身体砸在干草上,没伤着筋骨。萧景翊迅速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烟灰,猫着腰贴着窑场的围墙走,避开守夜人的视线,借助记住的路线一路往城里跑去,直到身后窑场的轮廓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敢放慢脚步。
他先回到住处,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带上雍王给的令牌,连夜租辆马车前往州府衙门。
此时州府衙门的官员都已回家,只留几名小吏在值房打盹儿。
萧景翊亮出雍王给的令牌。
小吏们立刻慌慌张张地起身问道:“既是雍王派你前来,难道不知知州大人去了汴京?”
萧景翊担忧道:“知州大人何时去得汴京?”
那小吏想想说:“算算时间应该在回来的路上,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
萧景翊在心中祈祷那位东家在知州大人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查出什么来:“多谢告知。”
之后每一日他都会跑一趟州府衙门,得到的答复均是知州大人还未归来。
……
苏沐瑶担心的几日,萧景翊已从黑窑场出来,却不告知她一声,不由带着感激的语气埋怨道:“为何你只顾一个人忙?不前来告知我一声?”
“我想等事情办妥之后给你个惊喜,难道今日你不惊喜?”
“是惊喜,可也害得我担心不已,还以为你已在回汴京的路上。”
“你如此想我,说明你对我一点儿都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