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的刻苦练习,装扮成粟特人的李觅和柳月圆一同出现在天津桥华里坊的旗亭酒楼。 李觅在附近售卖波斯特色的饰品,柳月圆则化身成一名卡曼恰演奏者。 这种琴与二胡有些相似,琴身小巧,共鸣箱呈球形或半球形,上面覆盖着羊皮,琴颈细长,有三根金属弦。 其音色细腻,略带鼻音,柳月圆能够即兴演奏波斯古典音乐。也就是说,她可以根据客人的任意需求进行创作。
她的到来,为旗亭酒楼增添了别样有趣的娱乐方式。 为了掩护身份,她特意取了个波斯女人的名字,安娜希塔。 一些客人听闻新来个叫安娜希塔的波斯琴师,都纷纷慕名而来,想要一睹芳容,聆听她的琴声。
这天,众多达官贵人围坐四周,安娜希塔端坐在中央。她身着墨绿丝绒长袍,宽大的袍袖,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藤蔓花纹,衣摆轻轻扫过石板地面。当她怀抱卡曼恰时,袖口自然垂落,露出纤细手腕上的三枚银镯。 她面容半掩于琥珀色薄纱之后,唯有双眼明亮有神。这双以波斯炭笔精心描绘的眼睛,眼尾如弯刀般锋利地上扬,眼睑闪烁着金粉,仿佛揉碎了落日余晖嵌入肌肤。
她垂眸调弦时,睫毛在脸颊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琴弓一振,阴影瞬间飞散,眸底似有燎原之火在燃烧。 乌黑的发辫间,一串细小的绿松石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与卡曼恰琴头的宝石交相辉映。有人低声说这是困住流浪音符的护身符,她却知道不过是从集市买来的廉价石头。
琴弓触弦的刹那,她石榴色的唇微微上扬,袍襟下露出一角猩红的绸裤,随着肌体的微微颤动而起伏。 身着靛蓝团花绫袍的富商挤在人群里,蹀躞带上的犀角算囊与银熏球相互碰撞,铿然作响。他抬臂时,越罗袖口刺金的葡萄藤蔓瞬间一闪,恰似越地制造的刀锋。
富商率先高喊:“请安娜,唱一曲《相思意》。” 众人纷纷附和:“唱!唱!唱!” 安娜希塔指尖轻抚琴弦,眼波低垂,唇角微扬。她略作沉吟,琴弓缓缓拉开,弦音如丝,缠绕在夜风中—— “朱栏倚遍终是空, 月照离人各西东。 君问归期未有期, 唯有……相思……入梦中……” 她的嗓音低柔婉转,似叹似诉,尾音微微上扬,如同指尖轻轻撩拨着人的心尖。琴声缠绵悱恻,时而低回宛如耳语,时而婉转好似叹息。
富商痴痴地望着,手中的酒杯倾斜,酒液滴落却浑然未觉。 “红烛泪,锦衾寒, 夜夜思君……君不知。” 她眼睫轻轻颤动,眸光流转间,恰好与富商的视线相撞,又轻轻别开,似羞似怯。 琴音逐渐加急,如同相思之情翻涌,指尖在弦上微微颤抖,仿佛有万千情愫欲语还休—— “若将心比洛江水, 只愿君心似我心……” 最后一个音落下,余韵袅袅,满堂一片寂静。
富商喉结滚动,眯起眼睛低声呢喃:“安娜希塔……” 她低头浅笑,指尖轻轻摩挲着琴身,轻声说道: “此曲……赠君。” 众人这才恍然回神,轰然叫好,唯有那富商怔怔地坐着,杯中酒早已凉透。 夜鸮停止了啼叫,她琴弓下最后一缕泛音颤散了灯笼的红影。
收拢卡曼恰的指尖忽地一顿,深青碧纹的袍角赫然出现在眼前,浆洗得发硬的袖口泛着冷光,夜风裹挟着一股陈年墨锭的涩气,几乎贴上她唇角的湿发。 “柳月圆,你为何扮成波斯乐师?” 周掌藏率先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动了灰尘。
安娜希塔把琴袋往肩后一甩,下颌微微抬起,眼尾挑起一个敷衍的笑:“你认错人了。” 说话间,她左手小指无意识地勾住琴袋的流苏,绕了两圈。周掌藏咧嘴一笑,犬齿在灯下闪过一道光。他忽地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道:“怎么会认错?你坐下时先用左膝抵住裙摆,再把右腿收进去,这小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目光如钩子一般,从她的眉梢滑落到耳垂,“个头、脸型,就连颈侧那颗不明显的朱砂小痣都一模一样。”
柳月圆指尖一顿,流苏“刷”地松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塌下,终于卸下伪装:“……你想怎样?” “别紧张。”周掌藏举起双手,掌心朝外,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只是想说,你被王粤解职那天,我就知道你是冤枉的。” 说到“王粤”二字,他后槽牙紧咬,腮边肌肉跟着一跳,衣摆无风自动,“那家伙贪得无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柳月圆眼底倏地亮起一丝光芒,犹如灰烬中迸出的火星:“有证据吗?”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悄悄尾随着他到了平和坊。”周掌藏用食指在虚空中划了道门,“侧门开了条缝,有人接应,脸没看清,但递过去的东西‘咚’的一声,很沉,不是右藏库的宝贝还能是什么?” 柳月圆拇指抵着下颌,轻轻摩挲着。片刻后,她抬起眼眸,灯影在她瞳仁里碎成两点金光:“太晚了,明日,康泰药材铺,酉时三刻。”
周掌藏点头,转身时袍角轻轻扫过柳月圆的靴子,仿佛是一种无声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