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瑰丽的绛红与金黄,如同打翻的暖色调颜料,泼洒在连绵起伏的迦德菲尔山脉的雪线之上。林间的空气带着晚秋特有的清冽,吸入肺中,能驱散一整日跋涉的疲惫。
雷恩·沃特森踩着厚实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脚步稳健而轻快。他宽阔的肩膀上,扛着一头体型不小的林角雄鹿,鹿角嶙峋,脖颈处被一箭精准洞穿,血迹早已凝固。雄鹿的重量不轻,但对他这样常年穿行于山林间的优秀猎人来说,算不得什么负担。这头雄鹿意味着未来几天,村庄里能多出不少熏肉和御寒的皮子。
他拨开一丛低垂的、带着些许枯黄叶片的榛树枝,熟悉的景象跃入眼帘。山坡下方,就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石溪村。几十座由圆木和石头搭建的屋舍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清澈的石溪旁,大多数屋顶的烟囱里,已经升起了笔直的、灰白色的炊烟。那烟火气与傍晚的薄霭交织在一起,像是给村庄罩上了一层温暖而宁静的薄纱。
空气中飘来燃烧松木的独特香气,还有隐约可闻的、母亲们呼唤贪玩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犬吠和铁匠铺传来的、即将收工前的最后几下清脆敲打声。
一股踏实而满足的暖流涌上雷恩的心头。这就是家的感觉,平凡,却足以抚慰任何在外奔波劳碌的灵魂。他加快了脚步,沿着被踩得坚实的小径向村口走去。
“嘿!雷恩!好家伙,这么大一头林角鹿!”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村口的守卫,老猎人巴隆,正倚着他的长矛,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旧锐利。
雷恩停下脚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巴隆大叔。运气不错,它在溪边喝水,没费太多功夫。”他拍了拍雄鹿结实的前腿,“晚上让艾拉婶婶来我家拿条后腿,给小家伙们补补身子。”
巴隆摆了摆手,笑容更盛:“你这孩子……总是惦记着大家。快回去吧,你母亲今天早上还跟我念叨,说你这趟出去得有点久,担心是不是遇到了山里的雪狼群。”
“让她担心了。”雷恩心里微微一暖,也有些歉然。父亲在三年前一次进山狩猎中再也没回来,作为家中长子,他早已成了母亲的依靠。
他扛着鹿,继续往村里走。沿途遇到的村民,无论是正在收晾晒衣物的妇人,还是扛着农具归家的男人,都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
“雷恩哥哥!” 一个七八岁、拖着两捆干草的小男孩兴奋地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雄鹿巨大的鹿角,“你真厉害!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小块角尖?我想磨一把小刀!”
“小托姆,等你再长大一点,能握稳我给你的弓时,我就把最好的那根叉枝给你。”雷恩笑着用空着的手揉了揉男孩乱糟糟的头发。
“说定了!”男孩欢呼一声,干劲十足地拖着干草跑开了。
路过村庄中央的小广场时,铁匠霍格刚熄了炉火,正用一块粗布擦拭着健壮臂膀上的汗水和煤灰。看到雷恩,他粗声粗气地喊道:“小子!鹿筋给我留着!正好有一批上好的紫杉木到了,给你做一把新猎弓,保准比你现在用的破玩意儿强!”
“那就先谢了,霍格大叔!”雷恩高声回应。他确实需要一把新弓了,现有的这把跟随他多年,弓臂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越靠近村西头自家那座熟悉的、带着个小院落的木屋,雷恩的心情就越是轻快。他甚至能想象到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妹妹莉娜应该正在准备晚餐的餐具,或许还会偷偷瞄一眼窗外,期待哥哥带回什么有趣的礼物。他摸了摸腰间挂着一串用彩色石子和小巧鸟羽编成的项链,那是他在一处清澈见底的山涧边精心制作的,莉娜一定会喜欢。
然而,就在他距离家门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像一丝冰冷的蛛丝,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
太安静了。
刚才村口的喧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这里听不到母亲呼唤莉娜的声音,也听不到邻居家传来的任何响动。甚至连平日里总在附近刨食、咕咕叫个不停的几只母鸡,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石溪潺潺的流水声,此刻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他停下脚步,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正迅速隐没在山脊之后,暮色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开始迅速弥漫开来。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火,本该温暖人心,此刻却仿佛在浓重的暮色中显得孤立而微弱。
是错觉吗?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突然加快的心跳。或许是大家都累了,休息得早?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村庄的另一头,也就是他来的方向,隐隐传来。
那不是村庄该有的声音。那是……金属碰撞的铿锵声?还有某种沉重而有节奏的……震动?
像是……马蹄声?
很多,很沉重的马蹄声。
雷恩肩上的雄鹿“噗通”一声滑落在地,他却浑然未觉。他猛地转过身,望向村口的方向,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猎人的本能让他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那气息比山林中最狡猾的雪狼,最暴躁的棕熊,还要浓烈千百倍。
他像一尊石雕般凝立了片刻,侧耳倾听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雷鸣般的声响。那不是商队的驮马,也不是寻常旅人的坐骑。那是披着甲胄的战马才能发出的、充满了力量与毁灭意味的韵律。
“跑!”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不再犹豫,像一头受惊的麋鹿,猛地冲向近在咫尺的家门,甚至顾不上捡起那代表着他一天收获和荣耀的雄鹿。
“母亲!莉娜!”他一边狂奔,一边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因突如其来的恐惧而微微变调。
木屋的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
屋内,灶台里的火还在微弱地燃烧着,映照着熟悉的一切。桌子上,摆着三副粗糙的木制碗碟,其中一副,是属于他的,旁边还放着一小罐他最喜欢的野莓酱。
但是,没有人。
母亲不在灶台前。莉娜也不在屋里。
“母亲!莉娜!”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里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转身冲出屋子,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变得昏暗的院落和街道。
然后,他看到了。
在村庄的主道上,在迅速降临的夜色中,一道移动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墙壁”正缓缓推进。
那是密集的、排列整齐的骑兵。
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无论是骑士还是战马,都覆盖着厚重的、在暮色中呈现出暗沉灰色的金属甲胄。头盔的面甲放下,遮住了他们的面容,只留下一道道幽深的视孔,从中透不出丝毫人类的情感。他们手中平举着长长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骑枪,枪尖在最后的天光下,反射出针尖般刺目的寒芒。绣着金色狮鹫纹章的旗帜,在队伍前列无声地飘扬——那是王国的标记。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钢铁洪流惊呆了,他们茫然地站在自家门口或街道旁,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没有人知道这些象征着王权的士兵,为何会出现在他们这个偏远的、几乎被遗忘的小山村。
骑兵队伍在村庄中央的小广场停了下来,如同一片钢铁的森林突然扎根。为首的指挥官,头盔上装饰着一簇染成暗红色的马鬃,他勒住战马,冰冷的目光透过面甲,扫过眼前这些卑微的、如同受惊羔羊般的村民。
整个石溪村,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连溪流声似乎都被这股无形的压力所吞噬。
然后,那个指挥官抬起了手,他的声音透过金属面甲传出,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冰冷与洪亮,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奉国王谕令,石溪村窝藏叛匪,勾结异端,罪同叛国!”
他的手臂猛地挥落。
“格杀勿论,鸡犬不留!”
命令如同丧钟,敲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下一秒,钢铁的洪流动了。不再是缓慢的推进,而是狂暴的、毁灭性的冲击!
骑枪轻易地刺穿了试图逃跑的村民的胸膛,沉重的马蹄无情地践踏过倒地的躯体,锋利的马刀划破暮色,带起一蓬蓬温热的血花。惨叫声、哭喊声、兵刃碰撞声、房屋被点燃的噼啪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将这片宁静的山村化为了血腥的地狱。
雷恩站在自家院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人间惨剧,大脑一片空白。巴隆大叔试图举起他的长矛,却被一名骑兵连人带矛撞飞出去,身体扭曲地摔在石墙上,不再动弹。小托姆的母亲尖叫着扑向自己的孩子,两人一同被纷乱的铁蹄淹没……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街道的另一头,他看到了母亲和莉娜!她们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惊动,刚从邻居家跑出来,想要回家。母亲紧紧搂着吓得瑟瑟发抖的莉娜,惊恐地望着眼前这片屠宰场。
一名骑兵注意到了她们,调转马头,手中的马刀扬起。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从雷恩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他猛地弯腰,捡起了之前为了轻便而放在院门旁的猎弓和箭袋。动作快得几乎超出了他平生的极限。
搭箭,拉弦,瞄准。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去恐惧。猎人的本能和守护亲人的绝望,驱使着他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弓弦因满月般的张力而发出呻吟。
“嗖!”
箭矢离弦,划过短短的距离,精准地射中了那名骑兵头盔与胸甲连接的缝隙!
骑兵的动作猛地一僵,发出一声模糊的嗬嗬声,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母亲!莉娜!这边!”雷恩一边疯狂地喊着,一边再次抽出一支箭,指向另一个逼近的骑兵。
他的母亲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拉着莉娜拼命向他跑来。
然而,他射杀一名士兵的举动,也彻底吸引了那名指挥官的注意。那头戴红缨头盔的指挥官,冰冷的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锁定在了这个敢于反抗的年轻猎人身上。
指挥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磕马腹。他胯下那匹格外雄壮的披甲战马,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分开混乱的人群和士兵,径直朝着雷恩冲来。马蹄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雷恩的心跳上。
雷恩再次开弓,箭矢射向指挥官,却“铛”的一声被对方厚重的胸甲弹开,只留下一道浅白色的划痕。
太近了!
他甚至能看清对方面甲上冰冷的纹路,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钢铁、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指挥官高高举起了他那柄比寻常马刀沉重得多的阔刃重剑,剑身在周围燃烧房屋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妖异的红光。
雷恩想躲,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阴影带着万钧之势,朝着自己当头劈落!
他最后看到的,是母亲和妹妹惊恐万状、绝望伸出的手,是周围燃烧的屋舍投下的摇曳火光,以及那名骑士面甲后,那双毫无波澜、如同看待蝼蚁般的冷漠双眼。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撕裂一切的剧痛,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