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永恒。
它如同潮水般退去,将意识重新抛回现实的岸边。首先回归的是听觉,不再是噩梦中的轰鸣与惨叫,而是某种规律而沉重的……咀嚼声?伴随着湿热的、带着腥气的鼻息喷在脸上。
然后是触觉。冰冷、潮湿的地面紧贴着侧脸和身体,粗糙的石子硌得生疼。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剧痛,尤其是左肩胛骨附近,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嵌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那片区域传来撕裂般的灼痛。
最后是嗅觉。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乎凝固在空气中,与之交织的是皮肉烧焦的糊味,木材闷燃的烟味,以及……粪便和死亡腐烂前特有的甜腻气息。
雷恩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
距离他面孔不到一尺的地方,一张布满利齿、沾着粉色泡沫和肉屑的长嘴正在啃噬着什么。那是一只体型壮硕的杂毛野狗,它的眼睛泛着饥饿的绿光,嘴角滴着黏涎,正费力地从一具软绵绵的、穿着熟悉粗布衣服的躯体上撕扯下一块肉。
那是……那是巴隆大叔?那个几小时前还在村口笑着跟他打招呼的老猎人,此刻面目全非,胸膛被刨开,空洞的眼窝望着灰暗的天空。
“呃……”一股酸涩的液体猛地涌上雷恩的喉咙,他想要呕吐,却因为腹中空空只发出干呕的声音。
这微小的动静惊动了那只野狗。它抬起头,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绿油油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这个似乎还“活着”的猎物。
愤怒,一种纯粹而原始的愤怒,压过了剧痛和恶心。雷恩想动,想抓起手边的什么东西砸过去,想把这只亵渎尸体的畜生撕碎。然而,他仅仅试图抬起手臂,左肩便传来一阵几乎让他再次昏厥的剧痛。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伤势的严重——那道沉重的剑刃虽然没有将他彻底劈开,但也几乎斩断了他的肩胛骨,伤口深可见骨,只是不知为何,流血似乎暂时被什么东西粗糙地止住了。
他的动作刺激了野狗。它放弃了巴隆的尸体,低吼着,一步步向雷恩逼近,涎水从嘴角滴落。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
一道模糊的黑影闪过。
那只正准备扑上来的野狗猛地一僵,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一支细长的、看起来像是粗糙削制的骨针,精准地钉入了它的眼眶,直贯脑髓。它抽搐了两下,瘫软在地,不再动弹。
雷恩的心脏剧烈跳动,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骨针射来的方向。
在弥漫的烟雾和渐浓的夜色中,一个纤细而矫健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截倒塌的、尚在冒烟的断墙后。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用各种深浅不一的绿色、褐色兽皮和粗布拼凑而成的衣物,几乎与周围焦黑残破的环境融为一体。脸上用某种深色的泥浆涂抹着几道纹路,看不清具体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如同鹰隼,冷静地扫视着周围,最后落在了雷恩身上。
她动作极快,几步便来到雷恩身边,蹲下身,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他左肩那恐怖的伤口上。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别动。”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她伸出手,手指敏捷地检查着雷恩的伤口。她的触碰很轻,但依旧让雷恩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他看到她的手上也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泥污,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关节粗大,显示出常年劳作的痕迹。
“你……”雷恩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是谁……村子……我母亲……莉娜……”他语无伦次,破碎的词语带着绝望的期盼。
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迅速从腰间一个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动物皮囊制成的包里,掏出一些捣碎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糊状草药,重新敷在雷恩的伤口上,然后用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布条(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动作熟练地再次进行包扎,力度恰到好处地压迫住伤口,减缓流血。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眼看向雷恩,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内心的恐慌与希冀。
“活着,”她简单地吐出两个字,打断了雷恩徒劳的追问,“才能弄明白一切。”
她站起身,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非人的动静(是更多的食腐动物,还是……?)提醒着这里依旧危机四伏。
“能走吗?”她问,语气依旧平淡,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雷恩咬了咬牙,用未受伤的右臂撑地,试图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左肩的剧痛几乎让他再次瘫软。但他凭借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强行稳住了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猎弓不知丢在了哪里,箭袋也空了,浑身上下除了这身被血污和尘土浸透的衣物,一无所有。
女子没有搀扶他,只是在他站稳后,简短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她转身,如同林间穿梭的狸猫,沿着废墟和阴影的交界处,快速而无声地移动起来。她的步伐奇特,仿佛能预知地面上每一处可能发出声响的障碍,完美地避开了碎木、瓦砾和……尸体。
雷恩跟在她身后,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道路两旁的情景,但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却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眼帘。
他看到了铁匠霍格,那个能挥舞沉重铁锤的壮汉,被一支骑枪钉在了他自己铺子的门板上,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愕与愤怒。
他看到了小托姆,那个想要一块鹿角的小男孩,和他母亲紧紧相拥着倒在路边,身体已经被烧得面目模糊,只有那两捆散落的干草,还依稀可辨。
他看到了邻居家刚满月不久的婴儿,被摔死在磨盘上……
到处都是残破的、被肆意毁坏的躯体,被焚毁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如同指向苍穹的、控诉的黑色手指。鲜血浸透了泥土,汇聚在低洼处,形成一汪汪暗红色的、粘稠的泥沼。曾经充满生机与温暖的村庄,此刻只剩下死亡和余烬。
而他的家……那座带着小院落的木屋,已经彻底化为一片灰烬,只有几根粗大的主梁还在顽强地燃烧,发出最后的、微弱的红光。
母亲和莉娜……她们没有跑出来。或者说,她们跑出来了,却倒在了通往他的路上。他最后的记忆碎片,是她们伸出的手,和那名骑士挥落的巨剑……
一股比伤口更剧烈的疼痛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泪水混合着烟灰和血污,在他脸上冲出两道痕迹。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让自己哭出声。那个陌生女子说得对,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他还活着。莫名其妙地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王国卫队要对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下此毒手?“窝藏叛匪,勾结异端”?石溪村连个外乡人都少见,哪来的叛匪和异端?
无数的疑问和刻骨的仇恨,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但他现在连思考这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凭借着求生的本能,艰难地跟随着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
女子带着他,没有走通往村外的大路,而是钻入了一条被倒塌篱笆掩盖的、狭窄的后巷,然后沿着石溪向上游方向,一头扎进了漆黑茂密的森林。
当冰冷的、带着植物腐烂气息的林地空气取代了村庄里那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当脚下变成了柔软的落叶和苔藓,当身后那片燃烧的废墟被层层叠叠的树干逐渐遮挡,只剩下天际一抹不祥的暗红色时,雷恩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脚下一软,向前扑倒,意识再次被无尽的黑暗和痛苦吞噬。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最后感受到的,是一双有力的手臂,不算温柔,但稳稳地扶住了他下坠的身体,阻止了他摔倒在冰冷的地上。